nbsp; “狗蛋,狗蛋!你不是喜欢写字吗?!”张小胖以与他身型不符的迅捷速度追上来,谄笑仍在脸上,他前些日子看见这小狗蛋一直在地上画些什么的。
小言堂顿住脚步,转过来看他。
买卖双方你情我愿,张小胖用一顿加肉的午饭换取小言堂替他抄书做功课,这在两人眼里都是赚了,小言堂答应的毫不含糊。
“哥以后罩着你!”张小胖用力拍打着小言堂的肩膀,说的是一个豪气万丈,心里为自己摆脱了那杆软趴趴的毛笔激动不已,谁能有他这么智慧,这么小就知道找枪手。他丝毫不担心狗蛋的字迹和自己不一样,凭他也是个狗爬,天下狗爬是一家,就算大圣打着火眼金睛来也分辨不出这些屁大的娃鬼画神符一样的天书。
谁想他一拍居然把小言堂好不容易抱着的瓜给拍掉了,他讪讪地缩回手,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新枪手,生怕刚刚的买卖黄了,他的小枪手也有这个担忧,所以非但不怪,反而自己弯下腰把西瓜捡了回来,板着脸一声不吭,生怕有什么表情让“金主”误会。
面无表情就是最大的误会,张小胖担心的肚子都开始哆嗦,支支吾吾道:
“这个开瓤了,要不我再给你找一个?”
怎么能让“金主”干活?小言堂板着脸摇头,极力表达自己认真的意思。
谁想他刚摇头,张小胖就脚不点地又钻回瓜田里,摸了半天,还没摸着什么,就听到老远一口粗声叫骂着:
“俩小贼!还来!”
两人面色大变,小言堂抱着那只开了瓤的西瓜撒腿跑开,边跑还边回头看他的“金主”也跑了没有,张小胖见他这表现感动的涕泪齐下,喘气的同时不忘夸到:
“好兄弟..好...兄弟...”
这瞌睡时凑上来的枕头让言堂两兄妹生活松快了不少,小言堂七岁的时候已经能帮张小胖临出有模有样的字体,碰见疑问的字句还能问这个一知半解的事主,实在不行还能跟着张小胖去私塾蹭上一两节课,反正在外蹲着,和树上的麻雀没啥两样。
平日得去客栈里跑腿,偶尔捡些破烂给自家妹子做玩意,他妹妹也已经可以下地乱跑了,其实全村的人都挺稀奇这俩兄妹能长这么大,或许是命硬,他们多舛的幼年有这么一个优点也不知是福是祸。但就算小言堂日日起早贪黑,平日里没病没痛,一天十二个个时辰恨不得挤成二十四个时辰用,也难以承受两人成长所需要的营养,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更别说他们连好汉的门槛都没瞅见。
他娘越来越疯,有时候居然和他妹妹抢吃的,弄得现在他除了他们兄妹的口粮外还要兼顾他母亲的,他知道她有些首饰可以拿来卖钱,可那些首饰被他的疯娘亲当成命根子一样藏着。无奈之余,他决定铤而走险一回。
村里有些壮实的男人隔三差五的都会结伴进山,小言堂后来知道他们是进山打猎,或者挖药材,去一趟就能养活他们一家三口好些日子,他一两年前就看着眼馋了。他七岁了,身形小跑得快,比起还在爹娘怀里蹭鼻涕的蠢小子来说,他自认为已经是个大人了,他安抚了不到四岁的妹妹,背着一个小竹篓跟着男人们进山。
被这么个小尾巴跟上可不是什么好事,男人们恐吓他说山里有大虫,专门抓他这种小鬼吃的,小言堂仰着脸状似天真:
“被大虫吃是死,在家里饿死也是死,既然都是死,死我一个好过我妹妹也死。”
一个猎户叹了口气蹲下来,摸着小言堂的脑袋:
“那你娘呢?”说完他就噎住了,这家什么情况大家心知肚明。小言堂果然不吭声了,抓着竹篓的手紧了紧。他花七年在心里构造了一个潦草的等式,一头画着“娘”,另一头画着“疼”,而等式旁边巍峨的山岳叫日子,过不去的都叫日子。
他扑通一下跪下来,哀哀地求着:
“我不会拖后腿的,我就跟着你们后面,不用管我跟不跟得上,我不求猎物,只想挖些草药换饭吃。如果我真有什么事你们也不用救我,只要拿我挖的药材换些吃的给我妹妹活下去就好!”他磕着头,声音恳切,他知道这招也是威胁,这些年他旁门左道学了不少,装可怜扮蛮横信手拈来,欺软怕硬无所不及,小小年纪一点没有脸面尊严的概念,可这模样他本能的不想让他妹妹看见。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会被抄过几遍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惊醒,“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茫茫然看着咂着嘴睡在身旁的妹妹,不知道这缥缈的“德与善”是什么玩意,不管是什么玩意肯定和他现在的举止挂不上边。他咽下隐约的羞耻,头磕得砰砰直响。
谁也拗不过他,谁还能打断这娃的腿让他别跟上么,他们到底是淳朴的乡民,干不出这样断人活路的事情,何况这种年纪的娃娃,拖着一口小拖油瓶活着该有多不容易。
第一回进山,无惊无险,小言堂得了甜头,就有了第二回,第三回。山里有大虫这不假,但大虫没那么常见,不过蛇虫鼠蚁倒是不少,一些凶猛的野兽也碰过几回,小言堂兄妹俩命硬,次次都有惊无险的活了回来。
就在他以为日子正朝着康庄坦途一往无前的时候,小言堂也余出一些心思思量别的事情,他妹妹还没有名字,这一直让他如鲠在喉,他走在路上每一步都在思量着他妹妹叫个什么名才好。
经年后小言薇问起她名字的由来,已经成了一方将帅的戚言堂掐着她的脸嬉笑道:
“那不是那时候薇草漫山遍野撒欢一样的长,我想你好养活一些,给你起了这个名字。”他说的不假,他兜里随时带着白薇,伤了磕了就嚼碎了敷在伤口上,那时候初夏,薇草凄凄,粉紫的小花漫山遍野,他就想着他妹妹要是有这劲头,日子再怎么难熬,也不会过不下去。
他心花怒放的给妹子起了大名,似乎小薇儿今后的日子就能像这漫山遍野的薇草野花一样闹腾旺盛,却不想在村里头他替张小胖抄书几年的事情东窗事发。
也怪他天赋异禀,字写得越来越好,那个一天拉着马脸的老童生都忍不住夸两声,这两声就把张小胖的妈夸得尾巴翘到天上了,逢人就念叨:
“我家大牛啊,实在笨了些,除了这手字还拿得出手居然连首诗都背不全,要不是因为他有这手好字啊,我一定打得他屁股开花!原先生都说了,这小子没考上的话将来还能卖字混口饭吃,瞧他说的,卖字能有什么出息?连个功名也没有能有什么出息!”
这把张小胖臊得慌,虽然他肉厚看不太出来,可他娘越夸越来劲,似乎他张小胖真的能考上功名光宗耀祖一样,弄得全村的人都知道张屠户家要出一个文曲星。
所谓人红遭人妒,何况他家这半瓶水哗啦啦直响的。所以东窗事发的时候场面格外精彩,那手好字居然不是张小胖自己写的!张大妈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看着村民们看笑话的眼神,她差点没被堵晕过去,当即拧着张小胖的耳朵来到小言堂家里,小言堂跟着出门打猎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一个黄毛丫头和一个枯瘦的疯娘们。
那疯娘们自然不会理会张大妈椎心顿足的哭骂,她指桑骂槐甩开膀子哭闹半天没得到想要的回应,怪没意思的,但再没意思这口气她也咽不下去。村里的娘们都有一个大嗓门的功夫,撩开嗓子能从村头传到村尾,骂的那话简直能让没出闺阁的小姐羞愤的悬梁自尽,小言薇从小没养在闺阁里,自然不值得羞愤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是听懂了她骂的对象居然是她哥,她蹬蹬蹬跑出屋,用尖细的童音骂回去:
“不准骂我哥哥,你这死肥婆!”
张大妈瞪圆了眼,没想到跟她对战的居然是这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看着周围聚的人越来越多,她气得直哆嗦:
“大的是个贼,小的也是个烂嘴巴的,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家大牛合该被这么欺负还不能讨公道了?”
“你才是贼,你全家都是贼,猪精变得贼!”瞧着那一家三口膀大腰圆的模样,有人绷不住笑了出来。
张大妈气的放开张大牛的耳朵,抡起拳头要去追小言薇,这小丫头拿出躲避她娘亲的功夫躲避张大妈自然得心应手,张大妈跑的气喘吁吁连根丫头毛都没捞着,气的口不择言:
“你们这俩不是东西,吃着村里的穿着村里的,看你们俩小乞丐可怜才赏你们的,如今居然这么报答我们?!圣人言....那啥,不受嗟来食...你懂么,你懂什么是嗟来食吗?就是我们嚼剩下的不要了吐给你们的!你们俩臭虫一样的东西,居然还骂起老娘来了!”
小言薇停下来捡起石头砸过去,红着眼圈哭骂道:
“不许骂我哥哥,你这死肥婆!”这些骂人的词汇估摸着也是左邻右舍听来的,但她与外界接触不多,骂完以后有些词穷,只能重复着刚刚的骂语。
小言堂回来后就看到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看着张小胖讨饶的眼神,他没理会,挤进人群抱起小言薇,生生替她扛了张大妈一记飞拳,他闷哼一声,抹去他妹子眼角的泪水,沉着脸看向那恬不知耻的大老娘们。
“大家有什么事可以冲我来,我妹妹年幼不知事,有什么说错了做错了的大家口头上教训不打紧,要动手的还是找我,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教好。”
他说完深吸一口气,不问缘由道了歉,就背着自己妹子往后院走,能有什么缘由,不过屁大点事。
两人缩在柴棚里,小丫头摸着她哥后背,细声细气问道:
“哥疼不疼?”
小言堂摇头。
小丫头萎了,头埋进他的胸前,闷声问道:
“哥,嗟来食是什么意思?”她才不信那个死肥婆的话。
小言堂浑身一震,双目圆睁,咬着牙半天没回答。
“哥?”
“就是..就是天馈地赠,芸芸众生糊一口饭吃,吃的都是天地施舍的东西。”
“哦....”这答案似乎不是很合小丫头心意,但她懂事的也没再追问什么。
小言堂连忙岔开话题,笑道:
“告诉你件好事,我给你起了名字。”
小丫头眼睛一亮,仰着头渴望的看他。
“叫薇儿,你是我妹妹,叫言薇。”
“薇儿...薇儿...薇是什么东西?”求知欲旺盛的小东西。
“薇是一种花草,很漂亮。”
小言薇直接省略了那个“草”字,听到是花名一下子忘记了刚刚那些不开心的事情,笑的在小言堂怀里打滚。
“好听好听,我叫言薇,我是言堂的妹妹!”从此,天地之间,她有了身份。
小言堂含笑看着她撒欢,她笑如五月怒放的鲜花,他发誓总有一天只有她不叫她受这嗟来之食,他们有资格挺起胸膛,做那堂堂正正的廉者,也能直了腰板,说些说了腰不疼的酸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