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在杏树梢头露出半个脸蛋,银辉抹亮了高挂在大门上的乌木牌匾,「名扬四海」四个灿金大字,在夜中依然显眼。
两扇红漆大门紧闭著,他立在门外,眯起双目瞄了眼那块牌匾,蒙在黑布下的唇微微勾勒。
此一时际,几条巷外隐隐约约传来狗吠,接著是打更声响。
这个夜,月不黑、风不高的,实在不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也真没办法了。
蒙面下的唇又扬,他随即拔身而起,精劲的身影俐落地翻过石墙,无声无息地落在里头那片宽广的练武场上。
在原地静待不动,侧耳倾听,目光迅速地扫视四周,确定未惊动什麽,他忽地提气疾奔,身形如风地闪进开放式大厅,从後方的门窜进内院。
空气里不太寻常,他认得,是熬煮冬青叶才有的气味儿,带著点辛辣,微微呛鼻。
先是一顿,见到廊檐下摆著一只大缸,他两脚竟不自觉地移了过去,探出两指拨捞,从深色染汁中随意地勾起一条手巾。
紧事不做,他在干什麽啊?!
缸里的染汁泛著光,他倏地弹掉沾手的汁液,眼一抬,对著那轮明月皱眉。
今儿个的月娘存心同他作对似的,光辉清明也就作罢,还从外头一路跟著移到内院来,无辜地悬在小小的天井上。
瞥见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地上,他心中陡凛,而直觉向来奇准,寒毛已然竖起,发出严重警告。
不好!
「留下吧!」顿时,夜的宁静失去平衡。
他听见女儿家响亮一喝,正欲回身,後背陡然凉冷,感觉锐器夹带着劲力逼迫而来。
未及多想,他俯身避开,接著右腿大迴旋,准确无比地踢开对方兵器,忽然间「砰磅」巨响,他身旁的大染缸竟被踢偏准头的兵器击个正著,当场上演了一出「司马光打破水缸救同夥」的戏码,青色染汁哗啦啦地奔泄,冲出一大缸的手巾。
「哇——你完了!」又是一喝。
她不让他有任何思索的机会,连续快招猛打,登时空气凛冽,银光如霜,瞬息已交手十来招。
这一时间出手全凭直觉,他无法看清对手的兵器为何,却是以守为攻,腿法变化迅速,连连踢偏银光准头。
「妈的!哪来的浑帐东西?!竟敢闯四海镖局的空门?!你吃了能心豹子胆啦,瞧老子收拾你来!」雷声巨吼,落腮胡大汉手持九环钢刀,「砰」地从另一头的厢房冲将出来。
不仅如此,内院里的房间已陆续点上油灯,大小姑娘们仗剑擎刀、提枪握鎚的,尚有几名以四海镖局为家的镖师们,皆由自个儿的房门奔出。
事迹败露,他不惊反笑,跟著凭仗自己气劲强盛,猛然侧踢腿,将当面飞来的那点锐光踢进石墙中狠狠嵌住,这才瞧清,竟是一条九节鞭。
「好家伙!」扯紧九节鞭另一头,窦来弟娇叱了声,尚未收回贴身兵器,头顶突地一黑,听见雷呜巨响——
「来弟退下!老子来会会他!」窦大海跃上半空,九环钢刀随即使了招开山式,势如猛虎,直扑敌手天灵顶盖。
这一方,大姑娘窦招弟反应甚迅,几声暗话指挥著,四海镖局前後院的出口已被守住,却见一个小小姑娘耍著两把八角铜鎚扑将过去,兴奋大叫——
「哟呼!小金宝来也!」管他二对一、还是一对一,有架堪打直须打,莫待无架没得打,这等盛事岂能落人之後。
左右遇敌,千钧一刻,那蒙面男子凝神对敌,在电光石火间估量眼下态势,身躯疾作後退。
「哪里走?!」窦大海第一招未能奏功,钢刀上的九个铁环当当作响,接著第二招、第三招的刀法越现朴拙,走刚猛雄健之路,分砍他胸口和背心,皆是不可不守之处。
此时,八角铜鎚灿浑浑的加入战局,由他左侧攻来,方近身,已强烈感觉到空气的波动,无形的劲气扫得他胸腔生痛。
有意思!
却不是放任切磋的好时机。
他瞬息宁神,侧身避开铜槌的猛击,招式未老,右掌顺著铜鎚把柄擒向小金宝的手腕,将她的兵器往前带动,「锵」地一响,和窦大海的九环钢刀打个正著,激迸出点点火花。
火花未灭,他抢这极短极切的时间,单脚一踏,人陡然拔地而起,眨眼间翻过内院的石墙逃脱而去。
「兔崽子!有种别逃!」窦大海气得胡须张扬,小金宝天生神力,适才他以大钢刀挡她双鎚,握刀的虎口此刻正隐隐抽麻。
此一时际,窦来弟已将九节鞭的前端拔出石墙,收在掌心,想也没想,小小身影也跟著翻上石墙。
「来弟,你干啥儿?!」众人的视线扫将过来。
「追贼呀!」她古灵精怪地眨眨眼,丢下一句,已大胆地跳出墙外。
「追追追!非追不可!追天翻地覆、海枯石烂,老子要扒掉他一层皮!」不由分说,窦大海蹬脚提气,硕大的身影也跟著翻墙出去。
「阿爹,等等——」情况不明,窦招弟试图劝阻,无奈——
「我也去!」
「我也去!」
窦家的一对双胞唯恐天下不乱,异口同声地嚷著,两条身影同时动作。「飕飕」两声,已俐落地翻墙追出。
「阿紫、阿男?!」慢了一著。
「呵呵呵小金宝去也!」又一个身影跟著翻墙。
「小金宝?!妳们唉——」窦招弟跺脚叹气,真真无可奈何。
须知那蒙面人夜闯四海,目的可疑,现下最为重要的该是加强镖局防守戒备,不能教谁有机可乘,但阿爹和妹妹们竟一个接一个追贼去了。
窦带弟擎著一对鸳鸯刀,瞄了眼石墙,年纪稍长的她,责任心自然较重,懂得先询问一下,「大姊,不如我也追——」
「你给我留下。」她回剑入鞘,没得商量地截断窦带弟的话。「乖乖待在四海,哪儿也不许去。」
「唔」
「什麽事这麽吵啊?」就在此时,廊檐尽头的厢房被推开门来,那貌美女子终是从香梦里爬出,边叨念著,探出一张睡意朦胧的美脸。
「呃,云姨您、您睡,继续睡,咱们不吵啦。」
窦招弟使了个眼色,姊妹俩默契十足,赶紧肩并著肩靠拢,挡在云姨面前。
「等等」咦?不太对。气味怪怪的,辛辣过了头了。
渴睡的神情奇迹般消散,云姨眯起美眸,柳眉皱起,纤纤香手抬起一拨,硬是扳开姊妹两人紧连的巧肩,突然——
「哇啊——咱儿的手巾啊!咱儿的大缸啊!哪个臭家伙干的好事?!妈的王、八、蛋——老娘跟他没完!」
除窦大海和小姑娘们之外,十来位住在四海镖局里的镖师亦带著子弟兵,全副武装、持著火把、灯笼分路追出,窦招弟还遣了人前去九江县衙知会,请守夜巡逻的兵差提高警觉。
跃出内院石墙,因是宅第的後院,平时就甚少人烟,此际更是寂夜沉沉,幸得月华帮忙,皎洁的银光洒亮石板道,眼前所有景象的色调变得格外单纯,深即黑,浅为白,分外清明。
窦来弟追了一段,原还瞧见那人身背,可一晃眼,竟教他溜出视线之外。
她立在原地凝神观察,眼角彷佛瞄到了什麽,忙急起直追,跟著钻进交错纵横的巷弄里,她似乎听见阿爹和姊妹们的叫唤,张口想要回应,却在此时捕捉到一个黑影迅雷不及掩耳地窜进转角。
激起了强烈的好胜心,她握拢贴身兵器提气再追,可是奔入前头转角後,竟又不见对方踪迹。
然而,周遭的墙高高低低,她斟酌了会儿,选中一个方向奔去,还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随即另选一个方向,结果依旧相同,她再度绕进某个转角,仍是徒劳无功。
四周好静,静得只剩自己的呼吸声,她张望著,才发觉已分不清身所何在。
哪儿不迷路,竟在自家的地盘上找不到出口?!
呵呵呵糗大了,众家姊妹要是知道,肯定笑得人仰马翻。
宁下心神,她轻灵地跃上墙头,眼眸细细眯著,试图寻找那蒙面人的影踪,另一方面则想确认来时方向。
「怪啦,怎麽可能」兀自嘟哝,她秀朗的眉拧起,月夜下一片静默,偏就弄不明白为什麽把人给追丢了?
深吸了口气,她从墙头跃下,双脚著地的那一刹那,心下陡惊——
那蒙面人来得神不知鬼不觉,直挺挺地与她对立,两人相距竟不出一臂。
窦来弟不作思考,事实上也无暇思考,脚尖刚沾地,九节鞭已往右後方甩去,斜披背脊,由她左肩上头打出,直取对方门面。
「你是谁?为何蒙面?夜闯九江四海所为何事?」
连番问话的同时,他避过她第一波的击打,那九节鞭形势如蛇,难以捉摸,在窦来弟腕上拨挂再起,前端锐利的镖头探向他右侧,几是贴著耳垂划过。
「呵呵呵呵」一只耳差些送给人家当下酒菜了,他却笑了出来,不知是因蒙著面还是天生音色如此,他的笑声十分低沉,像古刹钟响後,缭绕在山林间的馀音。「还真是锲而不舍哪,窦三姑娘。」
「你知道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当下她已输上一著。九节鞭疾一回手,她旋了半圈稳住身躯,两眸瞬也不瞬地盯住他,带著评估,「你到底是谁?」
「无名小卒,说出来有辱姑娘清听,也就不说了。」他双臂抱胸,整个人背光而立,那对眼瞳倒是炯炯有神,闪动著两簇火花。
「少耍嘴皮了你。」窦来弟略偏螓首,唇微嘟,那模样不像发怒,倒有点儿像捉到对方的把柄。
她用那种「喔——你该糟了」的口气续道:「且不问阁下上咱们四海干啥儿偷鸡摸狗的勾当,你啊,打破咱们家的大染缸,那可是云姨用了好多年的玩意儿,没那只大缸,不能染手巾、没法儿储雨水,想腌菜、腌瓜也少个方便容器,哼哼,瞧著吧!要是抓到你,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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