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在水中冲洗过的一段香肩,一截臂膀。他有些痛很自己,他该敬她如母,敬她如神。
见冷千山没有反应,十娘略一思忖,道:“原是,没有来得及,只打算拿来救你,如今有了功夫说话,直接给了你,倒也省心省力。”她将手伸到衣襟里,摸出一块葫芦样的黑铁,上头隐隐有些花纹。冷千山看了看,面前这只手,一只冷硬粗糙的手。他忽然想起这只手曾在自己的头顶、背上、臂膀间停留过,那样冷硬的手,在那些时刻是柔和的,柔和得像是百姓家里的羊羔。他的心忽然像被一头小羊踢了一脚,不该,却偏偏踢得不偏不倚。他握住了那只手,像是攥起了一截枯木,在触碰的一瞬怦然。
握了一瞬,冷千山终于想起开口,“嫂夫人,”三个字一出,似是有什么特殊的情绪烫了冷千山的手,他推回那块黑铁令牌,“大哥所留之物,必是给嫂夫人防身,更何况,也是大哥留下的想头。”十娘不语,只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冷千山似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尴尬,“十姐若是怕我遇险,等来日真赶上了,再救我一回不也成了?”他本想说笑,却自知不好笑,为了救他,这个曾经被他称作十姐的女人已付出了太多代价。
不好笑的笑话尴尬了说笑的人,听着的人却很识趣地一笑,“再救一回?这两回小衫儿又怎么报答我?”小衫儿是时清平在时,十娘曾与冷千山玩笑时的称谓,冷千山彼时也多了个诨名“子衿”,他本是武人,和这个名字极不相称,时清平却说,你嫂子唤也唤了,子衿不也是件小衫儿?十娘看他呆愣愣的有些好笑,似是回到了年少时的青楞,她也有心玩笑,开口便道“怎么报答我?是许我黄金万两,还是干脆做我的姘头?”家藏通敌贿赂黄金万两是冷千山的罪名,苟且就算是她关十娘的罪名吧。
显然,这个笑话也不好笑,关十娘忽然省得了冷千山的尴尬,干笑两声道“说笑而已……”却忽然被一只手揽过,她的脸被重重揉在年轻的胸膛上,胸口处传来有力的跳动声,仿佛如擂起的战鼓般震慑人心。他替这个女人委屈。冷千山放开十娘,任由自己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盯向她的脸,半晌,兀自唤了一声“十娘……”。
冰冷的唇瞬间堵住了即将出口的话。他是有过女人的。这个吻是生疏的,摸索也是生疏的,连挑逗也是生疏的。而她和他是热切的。她的手抚过他的头顶,肩背,臂膀,燃起处处烽烟进攻着这个男人的身体与灵魂。冷千山忽然想起一次醉后,他很少喝醉,却在那一次醉得不轻,醉梦里,他唤嫂夫人十娘,而她应了。
干草有些软也有些扎人。过了那阵冲锋一般的情绪,两人喘息着交叠在河岸旁。女人敞开衣衫,问,“可还入得眼?”冷千山没有回答。男人张口喊住了一颗茱萸,女人挺起胸膛的一叹,像是惬意,又像是寂寥。
冷千山的指尖滑过十娘的小腹,这具身体谈不上美的,至少那些伤疤谈不上。这具身体却也是极美的,正是因为这些伤疤。冷千山的唇喊住一条刀疤细细的吮,像是婴儿哺乳一般。十娘忽然抬起头,在男人的头顶喷出一句,来,我们生他一个小千山。
那是一团冒着气的火,从唇齿辛入灵魂。
细密的汗正是今夜的雨,而她是那再不受控的竹筏,那碗老酒呵……
夜深沉,忽然河岸上响起一道动情的喟叹,和一声划破夜幕的,啊——
水还是昨夜的水。水中的女人也还是昨夜的女人,男人仍旧坐在岸上,看着日光中那具美丽的胴体。十娘上了岸,一丝不挂又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仰望自己的冷千山,“好看?”男人揽过女人的腿,将一吻印在她的小腹间,“好看。”
天越发亮。两人衣冠齐整。那些衣服似乎掩藏了什么秘密,穿上衣衫的人又是熟悉的疏离。两人牵着马,在河边静静站着,冷千山似是轻松地问:“十姐有什么打算?”关十娘噗嗤笑出声,玩味道:“或许去淮南,去找一间不知塌成什么样的旧屋?”冷千山也笑了,知她打趣却又无法争论什么,男人在唇舌上还是不要讨女人的便宜才好。冷千山柔和地开口:“十姐,我想回去。”回去,自然不是指淮南。
十娘向关城的方向望了望,松开自己的缰绳去碰了碰小衫儿的马,“回吧,总该有人回去的。”女人望着她的小衫儿,眼角处堆起菊瓣一样的笑纹,“这回可别再让自己遇险,十姐老了,要去颐养天年,可救不得你了。”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似乎要将他每一根发丝都印刻在心里,她想,本不必如此。冷千山握了握她的手,像是多年前相见的那一刻,女人也是这样执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是热的,软的,她的声音也是热的,软的,她那样问,冷不冷?冷千山捧起那只手,那只曾在昨夜里抚慰了他的情欲的手,那一只撑起关城一片苍穹的手,轻轻呵了一口气。
“冷不冷?”他问。
人终于还是要走的。路口处,十娘翻身上马,冷千山却不肯走,像是要目送他的十姐这一程,十娘嫣然一笑,像是怒放的石榴花一样,她在马上俯视着这个男人,那马仿佛是她此刻的关城,“冷千山,你不欠我。”
一声“驾”从女人口中响起,鞭子却打在冷千山臂膀,酥酥麻麻,怅惘又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