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五）

    天黑了，月亮很亮。

    银色的月光落在遮挡着我灵柩的棺椁上，落在我的照片上，渲上一层淡淡的光辉，有些凉。

    院子里并没有人，他们都在家里，可能是在安慰我的父母，我独自一个人坐在照片旁边，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呆在里面并不太舒服，而且有些吵，我喜欢清静的地方。

    我静静坐在我自己的照片旁边，倚靠在身后的帐篷上，抬起头，痴痴地望着明亮的天空。

    月亮很圆，星星也很多，它们似乎知道我在看着它们一样，也都在冲我眨着眼。

    农村的天空很清澈，哪怕是夜晚，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空中的每一颗星星，这或许是农村最美好的地方吧，永远都不会有那种烟雾笼罩般的朦胧感，万事万物都能够清楚地看清。

    在外的很多年，我一直都怀念家乡的夜空，下班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边，点燃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望着城市的夜空，很多时候，天空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模样，很少会像现在这样清澈，但也可能是手中的烟雾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一直没能看得清罢了。

    我就这么倚靠在帐篷旁，看着星空，隔一会儿就会有人出来跪在照片前为我捎去几张纸钱，刚开始他们的情绪都有些动荡，哪怕是夜晚，我也能看得到他们眼中的泪水。但来的次数多了，他们似乎也都麻木了，神情并没有刚开始那般伤感，仅仅是烧过纸就又回到屋子里去了。

    这一晚上，我见到了很多人，应当都是我的亲友们，只不过，一些人我认识，一些人眼熟，而一些人我却是毫无印象，我并不知道我和这些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知道他们是我的亲戚罢了。

    说来也当真有趣，活着的时候从未来往过，甚至是素未谋面，可当死了之后，这些算得上算不上的亲戚才一个个前来，又或许也有一些并不曾前来，倒也无妨，反正我也不会知道有谁没有来，毕竟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陌生的亲人为我点燃一把纸钱，说着几句毫无感情的话，我的视线不曾移动过，无论他们是否是真的在为我的离去感到伤心，我也很感激他们，感激他们最起码还能够想得到来见我最后一面，哪怕只是看看我的照片，但我并不想在多因为他们的话勾起自己悲伤的情绪。

    既然已经离开了，再伤感也不会有任何的作用，索性倒不如在这最后的几日里，好好感受一下这家乡带给我的温暖安逸，漂泊在外多年，这种熟悉的感觉真的离我远了太多太多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一个人感受，总不能因为伤心而打扰了这份静谧。

    在没有人出来的时候，院子里格外的安静，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出来打扰我，有的，只是那屋檐上挂着的大灯下，嗡嗡飞着的蚊虫，很多很多，多到我都看不清那究竟有多少种，多少只蚊虫，只是能听到它们翅膀振动时发出的声音，像是在奏着一曲杂乱的乐章。

    院子里还时不时响起几声狗吠，并不同往日一般凶悍，似乎有些呜咽，若非我能听得出那个声音中的熟悉来，我都要以为村子里来了野狼了。

    虽然离家有几年了，但是这一声狗吠我还是能听得出来的，正是我家养的那条，土狗，大黄狗，想起来它在这个家也待了很多年了，十多年了吧，还是我较小的时候抱回来的。

    那个时候，家里之前养的那条狗老了，似乎是被杀了，也似乎是送人了，我只知道那个假期我回到家的时候，它就不见了，代替了它的位置的，就是现在这条大黄狗。当时我也没有多问什么，毕竟它在这个家也很多年了，总归有些情感，我害怕自己会为了它的离去而伤心，就选择了沉默，给自己留一个悬念，心里也能好受点。

    大黄狗刚到家的时候，还是一只不过只有小羊大点的狗崽，看起来憨憨傻傻的，成天在我脚边转圈，那时候我也乐得逗它玩。只不过，后来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它也长的越来越大，没有了小时候那种憨傻，变成了真正勇猛的大狗，家里担心它咬人，就用铁链将它拴了起来。

    村里的狗都是这样，都没有自由，它们可以活动的范围仅是以那条铁链为半径的方圆一片天地，不过，它们并没有感觉到委屈，依旧日复一日地看家护院，尽着自己的责任。但也或许是我并不是它们，自然不知道它们的真实想法，我只是知道，与其说狗是忠诚的，倒不如说狗是忠于职守的。

    虽然随着它长大，我出现在它视线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它还是一眼就能够认得出我，每一次走到它的身旁，它都会格外兴奋，不断朝着我扑过来，把那条铁链拽的当当响。

    我没有料想到，终有一天我居然会比它更早离开这个家，这样也好，省下日后它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我再去为它伤心了。而我先它一步也似乎让它有些惊讶，有些不舍。为狗处世这么多年，它或许已经能够听得懂人言了吧，它应该是知道了我的事，所以才会伤心地呼唤着我。

    家里养着狗，养着鸡，养着羊，养着猪，这几乎是农村每一家每一户的标配。这一天，它们都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离去，它们都有些躁动，我听得见它们的声音，像是在呼唤着我一般，带着几分悲情的叫声弥漫在这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弥散在这流动于天地间的空气之中。

    我明白，这是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悼念我，这是来自于它们的告别，同处一个屋檐下，比起那些素未蒙面的亲戚来说，它们更像是也更算是我的亲人。

    所以，听到它们的呼唤与祝愿，我心里还是有些感动，也有些欣喜，人兽皆有情意，善待世界，算来也是善待自己。

    这一刻，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