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身材很高大,往他们面前一站,便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巫者低下头,铜铃大的眼睛盯着云瑶,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目光停留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缕莫名的热流蔓延在她的手背上,灵魂深处微微发烫,隐隐有些莫名的焦躁。
“你曾修习过我族的卜辞之法。”巫者的声音有点干哑,像是锯子锯在了木头上,发出兹拉兹拉的声音。那双铜铃大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探究。
“你也学过。”巫者又低头看着扶苏,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但你的造诣并不高。恕我直言,你的天分并不在这里,至少不如你身边这位——”他一指云瑶,有些困惑地说道,“我从未见过天分如此之高的巫女,即便是我的族人。”
云瑶静静地保持微笑,不为所动。
巫者等了片刻,也没有等到云瑶的反应,便摇摇头,叹息一声道:“……罢了。”
他抱着青铜鼎转身就走,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云瑶,似乎在等待她说些什么。
但云瑶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儿,直到他似乎放弃了,抱着青铜鼎往回走,才听见了一声微不可察的“等等”。
巫者停下脚步,抱着青铜鼎,等待她的话。
她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问道:“我听说,你们是殷商时的祭司?”
巫者道:“不错。”
她又问道:“你不奇怪我为何会与你们……”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上面有一道淡淡的纹路,在阳光下隐隐有些发烫,“……学过同样的物事?”
巫者笑了:“祭司并不止我们一支。前夏亦有巫者。”
云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前夏?”
前夏,自然就是夏朝了。那位巫者还说,自己先祖是殷商时代的祭祀,曾跟随商汤武王,直到末代纣王。他们在盘庚迁殷时丢失了一部分人,商朝灭亡之后又零零散散地流落在各处,还有些与夏朝的巫者通婚,到现在,发展成了一种极古怪的局面。
仿佛跟整个世界都有联系,又仿佛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云瑶再要问时,巫者便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了。他指着云瑶的手,笑道:“你是天分最高的。先祖曾说过,天分至高者可称神,想必你是最接近于神的人罢。”
在秦宫里说出“最接近于神”云云,显然不是一件合适的事情。
扶苏微微皱起眉头,正待插话,便又听见那位巫者道:“我有预感,你会经历一桩命定的奇迹,你或许会顺利地走过去,又或许会失败,但那是你一帆风顺之后,最接近神的一道门槛。”
他微微弯下腰,朝她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仪:“您将永居大地之上。”
这句话有些奇怪,但更奇怪的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抱着一个青铜鼎,朝一个秦宫里的宫女、楚国的前巫女,行一个古里古怪的礼。巫者说这是他们族里的礼仪,等云瑶再要问时,他便不肯再透露了。
“待您永居大地之上,自然便会知晓。”他笑道。言下之意是,现在她还没有资格知道。
云瑶轻抚着手背上的淡淡纹路,感觉到它一点点地变得黯淡。巫者抱着青铜鼎走了,只留下了那两句古里古怪的话:你将越过一道门槛,还有,你将永居大地之上。
越过一道门槛,她能隐隐猜到一些,大约是她修炼到后来,所必经的一道门槛。
但“永居大地之上”?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师父可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索性不再去想。
她与扶苏一同采了些新鲜的蓍草,将它们折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儿旁枝。扶苏很好学,尤其是在卜卦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了相当强烈的执拗,只要一日不能占卜出自己与父亲的将来,他便一日跟随在云瑶身后,孜孜不倦地修习,从来没有叫过苦。
完全不像一个七岁的孩子,她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扶苏跟着她学了一会儿,将今日的新口诀背得熟练了,忽然捏着一根草茎道:“我来替你算上一卦,如何?”
他侧头望着她,琉璃色的瞳仁里有着淡淡的疏离。
云瑶不明所以,但依然点了点头,道:“好。”
扶苏持着十六根蓍草,在指间翻飞,如蝶翼在阳光下划出轻盈的轨迹。他的年纪尚幼,那套复杂的手势做到一半,便稍显得有些吃力了。一颗晶莹的汗珠从他的鼻尖滑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泥土里,慢慢地融了进去。
他浑然未觉,依然全神贯注地翻覆着手心里的蓍草,神情分外地专注。
最后一套收势过后,他啪嗒一声,将蓍草反扣在地面上,唇色微微有些苍白,但却勾起了一抹笑容,略带着些欣喜,道:“我做完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蓍草摆出了一道凌厉的卦象。
其位泽,其势坤,上坎下震,惊雷交加。
动於险中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