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阳光之下

    郭子颐随意抽出一张，是个正值青春芳华的女子，生得眉似翠羽，肌胜羊脂；看不尽的流云水袖，玉环金钗。

    寥寥数笔丹青，女性之柔媚、窈窕、妖娆跃然纸上。郭晔在此见了，定会拍案叫绝。

    但郭子颐没有，眉毛反而拧成疙瘩。

    两道水袖伸出的不是葱葱玉指，只有光秃秃、白生生的骨架。画中女子却舞兮蹈兮，丝毫不觉有异。

    邪魂师？

    他抬头望一眼，似作问询。

    第五海只是用手点点，示意他接着看。

    最上面一张，男童头顶冲天鬏，颈套镀金环，身上穿着大红纻丝袄，腿上是锦绣齐膝裤。只是一颗头生得大似西瓜，身子反瘦小如三月乳婴，看上去更是诡异至极。

    继续翻，有个十几岁的男孩，肤黑如炭，头上生满大疮，两腿萎缩一般没有肉形。折在身下，令人担心随时会折断。

    下一张是名女孩，衣履阑珊，抱着破竹筐沿街乞讨，发丝如毛毡粘连成片。细看时，眉毛下只有两块肉瘤，眼珠不知去向。

    再翻一张……

    纸上画的，大多是身体扭曲缺损的残废乞儿，亦或畸形怪诞的孩童。郭子颐留意到角落注着日期，最早是半月之前。

    除细毫勾勒的图画外，纸张边角偶尔也记录些文字，只是零散不成语句。

    下半月、水碾巷子、霜降、坛城、金蜈、转盘街……

    “丐帮吗？”郭子颐问道。

    “不无可能。”

    钰珛也挑了些细细端详，看到第三张时，目光骤然一变，如获至宝。

    “这是‘神手’赵吉的作品吧。”

    第五海：“赵吉是谁？”

    “一个画画的，”接口的反而是郭子颐：“这人不是魂师，倒还有几分本事。我虽不懂什么吟诗作对，书法丹青，也知道他画的确实不错——至于如何不错是万万说不出的。”

    “不知旁人传扬还是如何，有人说他一双手赛过神仙，因此得了个‘神手’的诨号。”

    钰珛丝毫不恼，补充道：

    “父亲曾请过此人作像，那时我年幼无知，从旁看了几笔，又缠着问了些，因此多少看出一点。其实最关键的，画师本就是个稀罕职业，在这一带，我知道的就他一个。”

    “第五先生来滨海省时间不长，没听说过也不奇怪，可这些画您从哪搞来的？”

    “鬼市。”

    金玉城白日车水马龙，晚间更是辉煌，只有白黑交界的时辰，街面上少有行人。白天的市场称白市，黑天称夜市，而半黑不白的，就叫鬼市。

    鬼市的货物不多，但五类八项无所不包，上到灵药兵刃，下至破衣烂衫，甚至活物乃至活人都偶有出卖。丑时两个钟头里，好些人蹲在城墙根下，有的点一盏灯，影影绰绰地，很像坟地里的鬼火。

    这“鬼”字不是指闹鬼，而是从货物到卖货的人，全都有鬼。鬼市规矩是只看不问，转头不认账，全凭两家本事，打眼只能自认倒霉。

    几张画的原主，原是个卖春宫的，不知怎的到了他手。第五海路过时，仗着眼尖，将它们从臀波乳浪中一眼挑出，以低价搞到了手。

    “我觉得这画内容虽怪诞离奇，却不乏细节，不似凭空想象之作。并且我本人对这些怪力乱神也有些兴致，正赶上心血来潮，便弄了过来。”

    钰珛盯着画中女子一双白骨手，幽幽道：

    “听闻赵吉除受人委托，日常作画，都是自己留存，从未轻易流出过。”

    “并且我记得他喜好花鸟山水，厌憎诡异丑陋的事物。”

    郭子颐将所有字画都看过两遍，直至牢牢印在心里，随后小心地装回袋子，还给第五海。“钰公子知道哪里能找到这人吗？”

    “据说他不住城内，家小应在南郊。”

    第五海轻敲几下桌面，将两人注意力引过。只听他清清嗓子道：“如果郭先生真想彻查此事，我便陪着走一遭，衙内就留在这里好了。”

    “先生，”钰珛明显有些不满，“之前您就是这样，有什么好玩的事总不带我。我学这一身本事，现在都未曾发市，您不是说同辈人已经少有我对手吗？”

    郭子颐揉揉太阳穴，再抬眼时，目光锐利。

    “钰公子，沾上丐帮的事可不好玩，天知道最后会牵扯出什么来。您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安南伯非把我家推平了不可。”

    “作为千金之子，还是不要与下九流凑得太近为好，我这次出来也只是散心而已。”

    不待钰珛反驳，转而朝第五海道：

    “先生还能认出卖画的人吗？”

    第五海思量一阵：“那人生得丑陋，好像一只大耗子。”

    ……

    钰珛虽不情愿，终是拗不过大人，自去睡了。两人谈毕，在玉阙楼歇了一晚。期间郭子颐严词拒绝姑娘陪床的建议，同时好奇伯爵夫人究竟是何等样人物，竟愿在酒楼内眷养歌伎。

    次日，未至天晓，第五海引着郭子颐，悄悄去了鬼市，只有钰珛气鼓鼓地，不知到何处耍子。

    虽地处南方，凛冬之时，却也寒冷，今日却又冷似往年，呼吸无暖气，袖手似笼冰。郭子颐出了门，受风一吹，下意识打个冷战，天上正纷纷洒洒，落下雪来。叹玩一阵，想起些什么，朝身边问道：

    “这么冷的天，也有人出来摆货？”

    第五海鼻子里哼一声道：“您莫要小看他们，别说摆货，城外山上都不乏有人搞破鞋，也不怕冻掉了。”

    郭子颐试着在脑中幻想，吸口冷气，摇摇头不再言语。

    不多时，两人行至城墙脚下，此番光景，与来时又有不同。隐隐约约，见那门楼高耸，墙垛参差；城门严锁钥，活水连山形。

    “到了鬼市，切不可大声喧哗。我等虽非常人，嚷闹起来，却也麻烦。”

    行至人前，第五海悄声嘱咐道：“若那耗子脸今日仍在，待我赚了他，咱找个僻静地方问讯，不惧他不开口，只是莫要惊动旁人，”郭子颐自是从善如流。

    城墙根下，被扫开一片白雪。不少人挤挤挨挨，塞街填路，将地上踩得如烂泥塘。第五海也不嫌肮脏，学着众人，提着盏油灯混入，郭子颐远远望着不提。

    去时独身，回来时变作两个，第五海身边傍着一男人，两人仿佛亲密好友。离得近时方才看清，另一人脚不沾地，却是被提在手里，远远望着真似勾肩搭背一般。

    郭子颐只觉这人有些面善。也不知用了何种手段，那男人口歪鼻斜，嘴里发嗬嗬之声，只有眼珠不时轮转一周，手脚微微抽搐，半分挣扎不得。

    两人转了几道巷子，寻个僻静角落，第五海在人后颈处掐几下，随手往地上一丢。那人哀嚎一声，当面跪下，也不起身，只是大叫饶命。

    “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大人尊颜，自知罪该万死。只是家中上有年老父母，下有一双儿女，求两位大人高抬贵手……”

    耗子脸一边告饶，一边扇自己耳光。两人正纳闷，郭子颐看了一阵，突然笑出声来——这不是昨天吃自己耍的家伙吗？

    “起来说话，我们只是打听事情，无意伤人。说的好，便放你走。”

    “是是是，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耗子脸叩头如捣蒜，“只是不知大人想知道什么？”

    第五海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画，紧盯着他两眼。

    “这些，哪里来的？”

    那耗子脸战战兢兢，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原在城里走街串巷，专卖些违禁书刊、色情图画。

    （郭晔经手倒腾的图书说不定便有此类）

    转背一二十日，见一人神色慌乱，行走时不知有心无意，失落了这些画纸，匆匆拐过隅角便再不见人影。

    耗子脸是贪财之人，不见那人回头讨要，便忙不迭揣进自己怀里，后来寻思一阵，不晓得有何用处，便拿到鬼市发卖。

    “再后来，就被这位爷买走了，小人说的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耗子脸打着哭腔，脸上垂下两道鼻涕，“您若是觉得花了冤枉钱，小人身上的财物随您取用。”

    第五海扭过头不再看他——谁稀罕这点破钱？

    “丢东西的人什么相貌？”

    “这……”耗子脸一时语塞，见郭子颐兴味盎然，第五海面沉似水，拼命回忆道：“小人一时心忙，记不真切。那人好像三十来岁年纪，几牙掩口髭须……再想不起其它了。”

    二人对视一眼，均点点头，郭子颐留下个袋子，一言不发便离去。第五海临走前警告一番，令他忘记今天的事，耗子脸忙不迭点头，只差赌咒发誓。

    直到周围再无旁人，他才哆嗦着打开袋子，倒在手心的是几枚金魂币。耗子脸双眼一亮，挨个咬了一口，质地微软，略带甜味，称得上足金，忍不住乐道：

    “造化造化，不曾打不曾杀，还有赏钱，这下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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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城，取路投南郊而去。两人弄起身法，十四五里，片时便至，待到郊外打听起来，有人向西指点。此时天正朦胧，寻个客店，弄些粗茶淡饭吃了，再问时，只道过了桥第三道门便是。

    转向西面，见有道河沟，上架一座小小石桥，过了石桥，是十数间院子，各有矮墙相隔。寻到第三间院，郭子颐敲门，半晌无人回应，商量片刻，两人自后墙翻入。

    自入里看时，庭院花叶凋敝，浮土已有半寸厚，想来多日无人打理。门上挂个草帘，第五海咳嗽几声，里面钻出个妇人，身披旧袄，面容憔悴。

    多半是那赵吉的夫人，两人心道。

    见来人皆面生的很，妇人惊呼一声，顺手抄起顶门杠，虚怯怯不知如何是好。郭子颐退后一步，忙道：“大嫂莫怕，我等是赵兄弟的朋友。多日寻找不见，甚是担忧，无奈出此下策，您担待则个。”

    “你莫欺我，”那妇人尖声叫道：“老赵的朋友我都熟识，从未见过你们！”

    说着抡起顶门杠照头打去，郭子颐苦笑着避过。刚想招呼第五海出门，不料他上前一步，劈手夺过棍子，轻轻撅为两段，掷在地下。

    妇人吓得呆了，才要叫时，却听他断喝一声：“还要不要你男人活命！”登时惊倒在地。

    “这些天都发生过什么，你照实说，运气好，我们或许能救他性命。”

    又过片刻，那妇人以手掩面，哀哀哭泣。直到冷静下来，邀两人进屋，关了门，插上门闩，倒了两杯水。

    锅灶积灰，不知几日没动过火。

    原来她与赵吉育有一子，年仅四岁，上月在郊外走失，当天便报了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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