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毒（上）

    轿夫身材高瘦，着一身黑巾黑袍，除两颗眼珠外，嘴脸口鼻僵硬有如石板。仿佛死人头安在活人脖子上，乍一看，能让人从天灵盖到脚后跟一齐发凉。

    丐头们虽见得多了，也不敢多瞧，一个个将头低下，心脏砰砰直跳。

    第五海混在人群里，与旁人聊着行内黑话，丝毫不觉显眼。郭子颐自认没这本事，收敛气息，立身于树林之中，只要不刻意去瞧，常人即便见了也视若无物。

    轿子停住，不见人从中走出。两名跟班似得到指示，朝众人抬起胳膊，怪异地抖动，大概是在招手。丐头们议论一阵，有个胆大的率先站起，附在轿子旁轻声交流。

    一个下来，一个上去，丝毫不拖泥带水，仿佛事先演练过无数次。下来的人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暗藏喜意，还有的掩饰不住懊丧，径自离开。

    郭子颐有心凑近，又怕打草惊蛇，这轿子内若不是金蜈门的首脑，即便拿下也无甚用处。又过一阵，烂牙起身掸掸衣服，上了台阶。

    见他隔着轿子与其中之人对话，郭子颐按下心中焦虑，只希望第五海多听到些内容。烂牙的声音却越来越响，最后竟大声喊叫起来，郭子颐也能听个真切。

    “说好的新鲜货到现在也没出，我送来的猪仔快有一百个，都赔进去了！”

    这是他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话。

    台阶下众人有的惴惴不安，有的一脸看戏神情，还有幸灾乐祸、愤愤不平者。吵嚷得正激烈，烂牙伸手要掀轿帘，声音却戛然而止。

    郭子颐定眼望去，却见烂牙仰面一倒，顺着台阶滚下。一面挣扎站起，一面捂着脸，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

    两名轿夫动也未动，见此情形，下面不少人悄悄离去。

    烂牙掏出匕首，朝面前空气里胡乱扎一通。发过一阵子疯，一刀捅进肚皮，声音像刺破装满水的袋子。

    丐头们有的发出惊叫，第五海也装作受惊模样。烂牙一连捅了自己六刀，最后一下刺进胸腹，猛力向下划动，如裁布一般划开青筋暴跳的肚皮。

    鲜血染红双手与台阶，肠子没了约束，呼噜噜向外流淌。

    只一眼，郭子颐便知他救不活，烂牙整个人松垮下来，逐渐没了呼吸。再看台阶上，小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第五海绕过一堆花花绿绿，跟着众人走出转盘街。

    顺手捞住个丐头：“这是什么邪法？”

    丐头挣扎几下未果，惊恐地摇摇头。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他也只好放手，那人匆匆跑掉了。

    当晚郭子颐半宿没睡，琢磨这金蜈门究竟是何来头。据烂牙生前交代，他们来无预兆，去无踪影，在本地有名头也是一两年的事情。

    忆起烂牙的死，郭子颐也是略有烦恶，摁死这种角色本是举手之劳，但杀得这样离奇却超出预料。第五海说这事有些麻烦，看来并非作伪。

    只是已经查到这里，难道要回去不成？这金蜈门处处透着邪气，白痴都能看出绝非善类，除非是烂牙栽赃，否则恶贯满盈都难以形容之。若放任不管，假以时日定成大害。

    况且在他心中，老婆大人与邪魂师之间，哪个更难对付也说不准。

    “天地之间，有五毒流动。五毒者，乃蜈蚣、蛇、蝎子、壁虎、蟾蜍。”

    蜈蚣……

    依第五海所言，采生之人也非皆为无信之辈，其中有部分是为献祭于某些邪神，个中过程无外乎破开脑颅，剖腹剜心，切手剁脚而已。郭子颐听时恶心，回想烂牙的死状，与所谓采生折割不无相似。

    还好线索尚未完全中断。郭子颐躺在软卧之上，望着屋顶，想起烂牙昨日抱怨的话：

    “这金蜈门新弄了一帮卖艺的，自己搞起来了……”

    ……

    也不知第五海如何做的，只半天时间，便将金玉城一带耍把式唱戏的归拢个遍。刨去规模太小的单干户、家族式，还有成名许久那些，剩下只有十之一二。

    “这些，难道都要筛查一遍？”

    郭子颐两个指头掐着名单，不禁咂舌。

    桌上摆着各式早点，依旧是第五海请客。其他食物都被受用个差不离，只余一碗炒肝动也未动。

    “知足吧，已经排除了绝大多数，真要一家家看过去，怎么也得一两个月。”

    两人已熟络不少，第五海言行间已不似最初那般拘谨。郭子颐用筷子蘸了面汤，在桌上画着，“最短路径大概是这样，以我们的速度，最多三四天就能跑一遍。不过光路过可不行，若是运气不好，得用一周。”

    “用不了这么麻烦。”第五海轻描淡写道：

    “我有些得力的人，可以出去跑腿，宗主在这候着便是。”

    人多确实好办事，只一天，第五海便锁定了一套班子，与赵吉画中有不少相类。目前在金玉西北一带市镇活动，往来需六七日时间。

    两人天不亮便出城，专寻没人的小径，一路巴山转岭，斗柄迁移。正午时到了地头，周围尽是人声喧嚣，有叫卖声、欢呼声、咒骂声、讨价还价声。

    边陲自有边陲的好，天子脚下，星罗城里很难见到无拘无束的热闹。

    红石城也偶有这般热闹过，但郭子颐这次并非来瞧热闹的。

    闹市一角挂着招幌，上书四个大字：俗世奇观。

    幌子下是几个巨大棚屋，四周站满看热闹的行人，里里外外围了数层。透过人群，隐约能见到棚屋画着些奇诡图案：拿大顶的侏儒、双头婴孩之类。

    两人挤到围栏之前，票价并不便宜，属于普通人要下很大决心那种。第五海掏了钱，进了棚屋，里面也是人挤着人，当中是弧形的舞台。

    最显眼的舞姬被郭子颐一眼认出，与画作中一模一样，果是玉容粉嫩，美貌妖娆。见她身着华服，头戴花翎，水袖轻舞，露出两条白森森的臂骨。

    观众们先是惊讶，随后鼓掌欢呼起来，每个人皆是如此。郭子颐挤在人群里，突然觉得无所适从。

    看着周围人酒后陶醉般的面容，他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自己才是不正常那个？

    舞台中央是座笼子，里面有一双头人盘膝而坐，被铁链牢牢钉住。一旁趴着个大头侏儒，每挪动一次，脑袋仿佛要滚下来，不知道脖颈如何承受的压力。

    第五海同样兴致勃勃，从头看到了尾，跟着旁人一同起哄。郭子颐不愿多看，出去透几口气，看着蓝天白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一阵子，他瞧棚里看场子的走出，可能是去了茅厕。趁这个空子，挤到前排靠近舞女的位置，隔围栏轻轻叫了两声。

    舞女低下头，水袖收敛，朝他施了一礼，动作丝毫不停。

    郭子颐找出那张画，问她记不记得。舞女表情迷惑，凑近些，一脸茫然。

    “给你画像的人去了哪？”

    舞女神色呆板，似乎想起些什么。刚要开口，看看戏台尽头，又低头退了回去。

    第五海从后台走出，瞟了一眼，舞女的动作一僵。“问出什么没有？”

    郭子颐自顾将画收起，摇摇头。

    离了棚子，第五海想去附近一家食肆吃肠粉。郭子颐借口散心，一个人告辞离开，在镇子里绕了两圈，七拐八弯，缀在他身后百米距离。

    第五海没去吃饭，又回到闹市区，里面已接近散场，那“俗世奇观”也在收摊。他与看场子的人打个招呼，光明正大地进了棚屋。

    天色已渐渐灰暗，郭子颐混进人群，窥个空隙，闪身便钻将进去，旁人只能察觉一股风。里面几个帐篷点起了灯，只是不知第五海进了哪个。

    郭子颐藏身于灯影中，不多时，背后传来人声，从帐篷里伸出一只骷髅手。

    女孩换了身常服，头上梳起辫子，与外面寻常姑娘没什么两样。看眉目，只比二哥两个闺女大几岁。

    突然被拉进黑暗中，她也不怕，认出郭子颐后只是嘿嘿傻笑。“你这是去干什么？”

    “帮主人倒水。”

    女孩抬起胳膊，骨头上挂着个小木桶。

    “哪个是主人？”

    “主人就是主人呗。”

    女孩明显不太懂他的意思，指指最大那顶帐篷道：“主人和你朋友在里面。”

    再次掏出那张画，问她是否见过赵吉。女孩愣了一阵道：“他被带走了，你也快走吧。”说完拎着桶小跑出去。

    郭子颐溜到帐篷边，悄悄蹲下，听得里面人说：

    “那便劳烦第五先生了。”

    “你们门主的意思是？”这是第五海的声音。

    他本想听个真切，两人却都不作声了。

    不声不响地退出去，郭子颐一人站在大道上，觉得冬日比往年要冷。

    这事与金蜈门已脱不开干系，而他要对付的人，又多了一个。

    或许不止一个。

    ……

    回到金玉城后，他也未曾声张。次日早晨，与第五海又去昨日地方看戏，据说今天有会唱歌的猴子。

    这次是露天表演，围栏圈得很广，戏台周边人贴着人，隆冬时节也挤出一身汗水。台上有个戏子作老年扮相，手里牵只黑不溜秋的猴子。

    猴子个头不小，脖子拴住，还套着件棉衣，走起路摇头晃脑。戏子虚空里抽一下鞭子，便开口唱起歌来。

    唱的是乡间小曲，韵律节拍，分毫不差。

    唱完歌，鞭子又抽一下，猴子念起诗文段子。台下人群闹哄起来，有人拍手叫好，铜钱不住地向上抛去。

    隔着几层人，见第五海也在向上扔钱，郭子颐缓步挪到侧面。架子上固定着火把，他手一指，火苗四下里乱溅，有的飞到幕布上。

    这一切在半秒内完成，随后转身离去，无人看见。

    很快戏台后便冒出黑烟，火势越来越大，有人惊呼走水，人群一哄而散，头也不回朝外涌去。猴子半蹲在台上，瞪眼瞧着人群，也不慌乱，自顾挠着脸。

    郭子颐轻轻跃上戏台，扯过猴子手爪，问道：

    “你是猴是人？”

    猴子张张嘴，吱哇乱叫几声。猴爪很软，捏在手里毛茸茸的，不似作假。

    戏子冲了上来，郭子颐哼一声，提起猴子便走。一转身，面前挡了个人，是第五海。

    他歪着头，看着郭子颐道：

    “宗主，猴子只会唱歌，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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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火依旧烧着，不过没人理会，郭子颐一手提着猴子，与第五海脸对脸站着。

    戏子拔刀，刃部泛着幽幽蓝色，朝他后腰捅去。但听得一声冷笑，郭子颐抬手轻扫，喀的一声，硬生生将手腕打折，白色的骨茬暴露在外。

    刀子掉落，那人抱着胳膊惨嚎起来。台下围过来一群人，怔怔望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五海没看见一般，笑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见他犹豫，又补上一句：

    “您就不想见见他们的班主？”

    咔嚓。

    大火烧酥了木料，一截梁子落下。郭子颐沉吟数秒，放开了猴子。

    出了镇子，已经是晚上，周围一片漆黑。两旁站了些人，举着火把。

    面相凶狠，太阳穴高鼓，绝非寻常百姓。

    郭子颐面前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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