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毒（下）

然蜷曲着，两臂箍在背后，似在朝拜。她的关节被长钉固定，头向后仰，脸上露着阴惨惨的笑。

    嘴里衔着根灯捻子，火焰便来自此处。

    这具身体的发育才刚刚开始，便被强行终结。从脸与只剩白骨的双臂，郭子颐、第五海与赵吉都认出了她，正是戏班的那名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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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被这可怖场景震慑了，郭子颐踟蹰着，又看看第五海，他和手下也立在原地，不知是否应该上前。

    “诸位，这个小礼物怎么样？”

    榆树后转出一个男人，站在树荫里，捏着舞女的脸道：“掏净内脏，再用秘法将蜡水浸透全身，花了一个晚上呢。”

    没有自我介绍，郭子颐也知道他是金无缺。

    金无缺的相貌实在普通，穿着件旧棉袄配上毡帽，看上去不到五十岁，一脸苦相。若是在大街上遇见，都不会有人回头看。

    他从身后牵出只猴子，抱在怀里。

    “这个，你们应该见过，我试了上百个，才真正弄出来。”

    金无缺抿着嘴笑笑：“费了我这么多心思，干脆让我一块带走吧。”

    赵吉瞪着金无缺，又看看他怀中的猴子，突然发出尖利的嘶吼，直冲过去。郭子颐想阻止，却不知从何而生的一股力量，竟挣脱了他的手。

    郭子颐暗骂一句，抬腿便追，迎面却扑来浓郁的火油味道，比起万物宗的刺鼻很多。

    第五海突然高叫：“留神！”

    一声巨响，人蜡整个炸开了。

    刺目红光闪现，实力较弱的魂师与普通人都闭紧眼睛，只有寥寥数人还能看到东西。红光随即扩散为巨大火球，颜色一瞬间变为淡蓝，化为火云点燃了榆树，缓缓朝众人逼来。

    世界仿佛沉寂了刹那。

    “火毒？”

    第五海眉头不展，似在犹豫。

    在这短短的时刻，郭子颐的思绪却飘远了。

    那时他还很年轻，正对一枯黄盆景，盯着掌底纹路，神色沮丧。

    “还是很难控制它的力量吗？说过很多次了，如果内心排斥，武魂也不会顺从于你。”

    郭璥的身板要比现在更加挺拔，脸上不见多少皱纹，只有一头银发彰显他已是个老人的事实。见三子一脸失落，问道：“不喜欢它？”

    郭子颐轻轻点头。

    “大哥的雷击木，还有二哥的筀竹、姐姐们的祝馀草，都是不错的武魂，只有我这钩吻内含剧毒。断肠草欸，听上去都觉着阴险。”

    “那你说说，怎样才称得上不阴险？”

    郭子颐不解，手心里生出一株钩吻，叶绿花黄，处处流露着危险气息。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用毒杀人，过于下作。”

    听完儿子的话，郭璥居然笑了。一改往日严肃，拽过两把凳子，父子俩相对而坐。

    “刀子握在人的手里，邪恶的是杀人者，而不是其中的刀法。”

    “杀人伤人，本就是件残忍的事，谈不到下作不下作，除非你抱着恶意去折磨对方。我当年在战场上扮过尸体，藏身于死马的肚子，污染水源，劫掠物资……甚至杀俘之类的事情都做过，那你爹我是不是非常下作的人？”

    郭子颐怔怔看着父亲，不知如何回应。

    “很难回答吗？其实我也说不上来。”

    “当时的我，只想活着回去，再往后是带更多人回去。如果没有将尸体扔进泉眼，守在山上的敌军不会崩溃，可能要死很多人才能攻下；如果不杀光那支商队，他们会泄露我们的位置，到时候便是大军围剿；如果不杀死俘虏，队伍便会被敌军追上，最后一个也活不下来……”

    “这些听上去都是借口，但我当时确实这样想，几十年来也常常为此感到痛苦、懊恼，难以入眠，但就是没有后悔。死掉他们和死掉我的士兵相比，我选择了前者。”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选择，当然，我更可能根本不参加那劳什子西方军，而是带着你们五个好好生活。”

    郭璥语气平静，神情安详，仿佛只是追忆往昔的普通老者。抬手摘了一片钩吻叶子，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真漂亮，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认为里面含着剧毒呢？”

    “毒是什么？它不过是人体无法承受的物质罢了。人是很自大的生物，凭自己的喜好划分益兽害兽，又将对我们有害的东西打上毒的标签。实际上钩吻的毒素与生俱来，老五你告诉我，我们又凭什么讨厌它呢？”

    “人类在魂师诞生之前便掌握了火焰，用这世界的恩赐驱逐野兽、开荒种地。但总有人喜欢用它将仇人烧成灰烬，我们总不能说火焰是邪恶的吧。”

    “我相信相生相克，万物有灵，每种物质的诞生都有它的道理。钩吻对一般人是致命剧毒，但经过处理后，又是难以代替的良药，无非看你是怀着害人之心，还是助人之心。”

    ……

    郭子颐抬头，长长吐了口气。

    老爹啊，虽然你那颠三倒四的罗圈话听得人犯困，但有时候不得不说——

    还真他娘的有道理！

    他抬起手臂，与之一同进行的，是脚下地面的震颤。众人站立不住，土石龟裂，隐约可见花叶混杂其间，挤出一堵厚实的墙。

    小小的院子里风起云动，郭子颐立于众人之前，双臂接挥出，形若游龙，连绵不绝。魂力化为白色气劲自地表裂缝渗出，一道接着一道，刹那间形成风暴，如瀑如潮，迎向无边的火浪。

    又是一次爆炸在院内响起，这是两种毒素的战争。狂暴能量中透着丝丝灰白，虽暗淡微弱，却格外坚韧。杨家父子横剑于身前，千钧卫无言交流，站到钰珛两旁，将铁杠交错防御。

    郭子颐半步不退，气若行云，属于钩吻的力量逐渐取得上风。火焰由蓝转紫，最后变为正常的红色。

    第五海突然越众而出，焰墙与气浪分开口子，如之前的含沙射影。单锋剑划出完美的圆弧，边沿赤红发亮。

    他站在圆弧的中心，威仪十足，当开口足够通过一个人时，毫不犹豫地迈步而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赵吉也冲了进去。

    人蜡没留下一点痕迹，只余树下弥漫皮肉烧糊的臭气。整株老榆树变成新的火炬，燃烧的树枝不断下落，碎片不及落地便化为赤红灰烬。

    郭子颐赶到时，赵吉正跪在树下，抱着猴子的焦尸，发疯一样嚎叫。

    他平生从未想象过人能发出这种声音。

    本想把赵吉拉出，但他身上已着起火，嚎叫声很快便停息下去。

    树下没有金无缺的踪影，他之前站过的位置，有个树洞。郭子颐不顾周身火焰，直接跳了进去。

    树洞里空空如也，下面连着条幽暗隧道，泥土湿润，开凿的时间应该不长。地道狭窄，常人弯腰站立也很拘谨，郭子颐俯下身子，不知里面有多长，等到尽头处，才发现已到了山里。

    天已经蒙蒙亮，雪也止住了，朝阳散发出刺眼的白。

    周围是片稀疏的槐树林，停着几顶小轿，却没有人。

    身后闪出道灰影，郭子颐刚回过身，一股腥臭直往鼻子里钻，瞬时间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耳旁响起意义不明的尖啸，混杂赵吉临死前的嚎叫，他头痛得厉害，天空仿佛旋转起来，太阳越来越大，与地面合在一起。

    脚下的影子突然动了，化为厉鬼张牙舞爪地扑将过来，郭子颐下意识出手还击，却什么也没有打中，身子仿佛在虚空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却想起烂牙临死前的状态，想来是同一种手段，却不知猛烈了多少倍。

    郭子颐转行内息之术，调转五指，猛地刺入自己大腿，疼痛令幻觉消失了。

    心头警兆忽生，抬掌便劈，却是条丈许长的怪兽。眼若星辰，口喷红雾，牙排利剑，爪曲金钩。头顶两支利角，玛瑙攒成；身披万千金鳞，火石铸就。盘地不见土石，飞空认作霓虹，卧则腥气冲天，行则流毒无穷。

    平淡无奇的金无缺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半人半蜈的怪物，单看修为，距超凡入圣或仅剩一步之遥。郭子颐不敢怠慢，凝聚魂力，起手便是杀着。

    金无缺公然不惧，一人一蜈，在山坡上来往赌斗，一时未见胜败。正相持间，从旁突兀飞来一柄利刃，险些将蜈蚣切作两段。

    剑身沾了毒血，第五海也不回收，直接将其化为魂力消散，同时手中再生出一柄。

    三个人抖擞精神，杀气弥漫，转灯般厮杀起来。金无缺以一敌二，遮拦架隔，渐渐不支，正值力穷之时，想要寻路逃生，却被郭子颐紧紧缠住。

    情急之下，蜈蚣倏地由金转红，张口便喷出股浓水，却是他的本命剧毒。郭子颐赶忙闪过，耳里听得几声惨叫，地上又多一滩透明毒血。

    也不知是何种手段，金蜈转瞬间便在山腹上掏出个洞，一头钻将进去，后半截身子摇一摇，也不见了。两人都没有开山御土之力，只得徒呼奈何。

    “喷了这口毒，又中了我两刀，修为必定大损，下次见了我们任何一个，他都逃不掉。”

    见郭子颐面带不甘，第五海主动出言，又道：“动静闹得太大，钰南诚也被惊动了，你我的人已经离了那里。如果宗主想见他我可以帮忙，但我的建议是不要。”

    “我本来也不想见他。”郭子颐捶了一下山壁，恨恨道：“这伙人藏在眼皮底下这么久，居然……”

    话到半途，他表情微变，住了口。

    “这次清缴弄到不少财货，衙内不感兴趣，宗主你呢？”

    郭子颐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刚要拒绝，念头一转，颓然道：“万物宗不想沾这个钱，这一带家里有丢孩子的，散给他们吧。”

    “这事好说。”

    他忽然扫了同伴两眼：“你比我先冲进去，就是为了这个？”

    第五海摇摇头，手上扳指在面前一晃，道：“我抢出些没被烧毁的文卷，有个不太好的消息，金蜈门不是它的全部，后面还有更大的势力。”

    旁边递来一张纸，郭子颐接过，看完后压成粉末，啐了一口。

    “或早或晚，这些人都不该留在世上，万物有灵，偏偏他们没有。”

    ……

    大火一直烧到晌午，老榆树成了一块巨大的焦炭。伯爵府来人查抄了金蜈门，百姓得知滨海省又少了一大祸害，纷纷交口称赞，安南伯的名望又上升不少。

    护城河底的淤泥深处，挖出几百具孩童尸体，大多残缺不全，生前不知遭受何样对待。有些较为新鲜的，骨骼完全，皮肉却模糊不清。

    未被烧毁的物件里，有些泥塑木胎的孩童，雕得栩栩如生，只是每个都有残缺，从四肢到五官不一而足。被活捉的门徒交代，这是古时流传下的仪式，小孩摸到哪样，便怎样处置。

    据残损文字表述，会唱诗的猴子，是用药将孩童皮肉腐烂，再敷上兽皮兽尾取代原有皮肤。至于如何连接神经，如何让内心由人变猴，个中细节可能只有金无缺知道。

    救出的孩子里，大半说不清自己家在何处，父母姓甚名谁，也无人前来认领，只好通通送进福利院。据说钰脩以玉阙楼名义投了笔款子，此为后话。

    郭子颐又去了赵吉家中一次，寒冬天里，也不见什么烟火，不知一个女人独身怎样过活。

    他将事情讲给赵吉妻，只是没提孩子被做成猴子的事。对方反应比预料中平静：“我早没想过他们能回来，现在至少爷俩能团聚了。”

    她跪下磕了个头。

    “谢谢您。”

    郭子颐想出言安慰，却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留下些钱财后离去。

    过了半月，他独自一人在厅中静坐，忽然间心血来潮，将杨岳鸣唤了进来，问他那女孩的事情。

    提起这事，杨岳鸣看上去兴致不高，“脚行前不久找到了，但和没找到也差不多。”

    郭子颐不解。

    “十天前，在北面找到这孩子，眼睛已经瞎了，家里大人哭得凄惨。钱大乙给了他们家一笔钱，并表示欠我们个大人情。”

    “这不也算找着了吗？”

    “谁知道就在前天，街面上又见到了这孩子，就在隔壁镇子讨钱。他找丐头一问，才知道孩子只待了不到两天，又被卖掉了。”

    杨岳鸣如如鲠在喉，停顿一阵道：“据丐头说，她家里按嫁女儿要的钱。”

    郭子颐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男人相对无言。干坐了一阵，杨岳鸣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