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他在一家大排档遇到的她。
那时,常利还只是街面上不起眼的渣子,别人不叫他名字,只知道小混蛋。这样的人,在城里数不胜数。
他正独自享用自己的晚餐,一块抹布托着几只凉包子。包子也不干净,表面泡过醋,有的沾了土,不知讨来还是偷来的。
他的形象亦不甚整洁,脸上有青肿,左耳裂了道血口子。常利只是旁若无人地坐着,拿起包子狠狠咬下一口,目光中满是桀骜与不屑。
一只瘦弱的,污脏的小手伸到他面前。
女孩声音怯生生的:“大哥,行行好,给我个包子吧。”
常利有些厌烦地抬头,鼓着两眼看过去,桌边站着个小叫花子。她很瘦小,可能不过十四五岁,脸上有污渍,头发梳两只小刷子,整齐利索。
原本想挥手把她赶走,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那双透着恐惧与祈求的黑眼睛,使他改变了主意。常利从包子中挑个相对完整的,分给了她。
小姑娘接过包子,规规矩矩向他鞠了个躬,道了声谢,走了,令他觉得很有趣。这小丫头,要饭也懂得规矩。
第二天,他又看见了小姑娘,她蜷缩在街角的阴影里,可能是怕冷,头垂得很低,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单薄的身子显得弱不禁风。
常利给了她几枚铜币。
在附近转了转,他便走了。离去之前,常利偶一回头,小姑娘站在不远处,两颗漆黑的眼睛直直看着他,像是要记住什么。
走出很远,他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小姑娘仍在原地。
常利俯下身子,瞪着一双眼问她:“你不怕我?”
鼻孔呼出的热气打在她脸上,小姑娘笑了:“大哥,你是好人。”
好人?
常利咧开嘴角,回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仰望着漆黑的夜空,“我杀过人。”
“我也杀过人。”
小姑娘又笑了,漆黑的眼里闪出泪光。
“你?”
“妈妈生我时候,死了。”
……
他把小姑娘带回自己的住处,宣和门旁,福禄洞的洞口。自从离了家,那里就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
“大哥,你也没有家吗?”
“过去有,现在没了。”
常利的睡眠很轻,到半夜,他被一阵哭声吵醒了。
“怎么,又饿了?”他不喜欢听人哭,尤其是女人。
“我怕。”
小姑娘哭着依偎在他怀里。
常利皱着眉,望向地洞深处,“你怕什么?”
“怕人,好多的人……”
他轻轻搂着小姑娘,摸着她的刷子辫,过了很久,常利轻声道:“其实我也怕人。”
“为什么?”小姑娘不解。
“我杀过人,人们总有一天也会杀我。”
“那我们一起走吧,”小姑娘睁开眼睛,天真地说:“找个没人的地方过日子,就咱们俩,谁也不见,多好啊。”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放着光。
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常利点点头,把小姑娘搂在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睡吧,过一阵子,办完事,我带你去北边,听说那的草地特别宽敞,走好几天都碰不见人。那里有马,有獭子,有野羊,林子里有老熊和人参,咱们能活下去,不用别人。”
小姑娘渐渐安静下来,睁着眼睛,定定看着他,“大哥,到时候我给你生个孩子,成吗?”
“别胡思乱想,睡吧。”
“你答应我就睡。”
他点点头,小姑娘闭上眼,睡着了,这一夜她睡得很甜,常利却再没合上眼。半夜,他轻轻把小姑娘放在地下,自己摸出一把刮刀,走到洞外,蘸着水在石头上磨起来。
第三天晚上,她又在哭,漆黑的眼珠被泪水洗得更黑。
“又哭什么?”常利没来由地一阵焦虑。
“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
“你死了,是被人打死的,浑身是血……”
小姑娘扑进他怀里哭起来,常利笑了,嘴一直咧到耳根。
“我早死过好几次了。”
半月后的一个傍晚,常利揣着几把刀走了。临行前,他和小姑娘约好,第二天两人一起去北方,自南门出绕过城市,再不回来。
北方是什么样子?小姑娘想着,笑了。过不久,听见洞子外有脚步声,她起身迎了过去。
来了七个人,五男两女,腰里揣着硬家什,里面没有他。
为首的人身子细长,眼睛斜楞着,里面射出一道道寒光,吓得她浑身颤抖。
“小混蛋在哪?”
“没……没有混蛋。”小姑娘磕巴着,断断续续道:“这几天我都在这,没碰见过混蛋。”
那人笑了:“之前住在这那人呢?”他在墙上划了一刀,“是不是平头,这么高。”
小姑娘点点头,嗫嚅道:“他不是混蛋,是好人。”
七个人都笑了:“我们也是好人。”
他们就在洞口等着常利,一直等到天明,半个人影未见。为首的人忽然暴躁起来,揪住小姑娘的辫子,厉声喝问:“他到底回不回来!”
“他不回来了。”
小姑娘撒了谎,瘪着嘴,眼泪差点掉出来,头发被揪得很痛。她能看出来,这些人或许就是他怕的人。
“他不回来,你在这做什么?”一个剔了光头的女子瞪着眼,扯着她的嘴角道:“你不是他的小姘头吗?”
“我不是姘头,我是丫头,他叫我小丫头。”
眼泪终究没忍住,小姑娘哭了出来。
“那成吧,”女人笑出了声,把她推进几人怀里,“你们试试,到底是姘头还是丫头。”
没等小姑娘挣扎,一群人把她拖进地洞深处,不一会,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叫。
……
“修理?”
像是听到不合时宜的笑话,常利盯了他几秒,露出一口白牙,无声狂笑起来。郭晔表情不动,眼都不眨,立在一旁等他笑完。
“你既然从怪物学院出来,肯定也是个怪物,我们比起你们就像水沟里的青蛙。这种事,你自己做不好吗?”
“如果是唯一选择,我会的,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找到他们。”
“‘修理’是个很宽泛的词啊,”常利将杯底最后一点酒倒入嘴里,漱了漱口,“吓唬吓唬、花了他、叉了他,或者做了他,都可以这么说。不过看你的意思,该是后几种吧。”
“真不明白,高墙大院里的嫩娃子哪来这么多破事。”鹰钩鼻盯着桌上的袋子,目光渐渐多了些贪婪,终于还是克制住心中欲望,耐着性子道:“做个把人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们不是杀手,反正小混蛋已经是几年前的故事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玩动刀子。”
“去你的,大宝。”
常利敲了他一个爆栗,将口袋朝郭晔的方向推了推,略作思索,道:“没名堂的事我不做,你得给个由头,我来判断合不合规矩。”
郭晔再次犹豫了。
当他找刘翊武打听时,这家伙一开始并不松口,软磨硬泡下说了个小混蛋的名字。对城外的事情,郭晔也并非一无所知,这名号,在与合作过的几个商户交谈中,偶然听过一次。
南北城二十几个成气候的顽主里,小混蛋绝不是最有钱有势的,却有着颇为响亮的字号。他的辖区只有三道口至朱雀门之间,但朱雀门一带为平民聚集区,远离学院与城主两大巨头,交游广泛的小混蛋被公认为南城最厉害的顽主之一。
唯一令郭晔忐忑的,没人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这类人很难靠常理揣测。
起因与经过,他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但常利摆出软硬不吃的架势,如果不说,或许只能一拍两散。
最终郭晔选择妥协,省略掉几处信息,只以同学相称,将事情大致复述一遍。常利一边听着,表情渐渐不自然起来。
“时间呢?”
“昨晚。”
真这么巧?他解开领口的扣子,透了透气,问道:“你确定是西市口那片?”
得到肯定的答复,常利点点头,又问:“那俩姑娘,一个眼珠子颜色不同,好像瞧不起任何人;另一个梳着辫子,头发挺长,个子……和你差不多?”
“你见过她们。”郭晔首次表示诧异,常利的描述,基本符合朱露与曹盈的特征。
随后,他的眼神多了些变化。
“算是吧,”对郭晔的态度,常利并未在意,似乎在回忆那难得一见的场面,“年纪不大,打架却蛮凶,其中一个还真敢下手,不愧是怪物学院。”
“既然如此,”他将袋子打开道缝,揣进衣服里,满意地点点头,“事情我管了,这些就足够,不用更多。”
“为什么?”
“因为这已经不止是你们几个孩子的破事了,”常利忽然语气一沉,收起先前的轻佻,冷声道:“如果那几个货色是圈子里的人,他们便是坏了规矩,就算你不请我,我也会找他们聊聊。”
“什么规矩?”
“不该打听的少张嘴!”一旁的眯眯眼呵斥道,郭晔没有理会。
沉默了一阵,常利反问:“在城南,我不是最能打的,也没有爹妈依靠。混了这么久没被攮死、没被正法,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见郭晔不言,他自语道:“一个是我手头攒了些钱,并且认识一些关键的人,有钱有势,总好办事。更重要的,我这人守规矩。”
“光是能打,服不了人,别人愿意给我面子,是因为我讲道理。圈子里虽无所谓的法律,却有约定俗成的一套规矩,触犯了,便无法再待下去。”
“最高的规则有两条,其中一个,是绝不对圈子外下手,顽主或许对社会有着不满,却不会去正面对抗。我不管你那同学有什么背景身上套几个环儿,只要她不主动撩拨,拍婆子都不会找这样的人。”
郭晔不知道,这些红线,都是用血抹出来的。
“可是,常爷,”眯眯眼接口道:“这事发生在西边,如果不是圈子里人做的怎么办?比如,那群花花少爷?”
这同样是郭晔所忧虑的,一旦与城防军的家人扯上干系,那便是两种概念。毕竟,城防军是学院毕业生一大热门去向,他见了说不定得喊人家一声前辈学长。
大宝出言反对:“可能性太小了,那群少爷小姐靠家里吃饭,没什么脑子,眼界还是不缺的。这类事,只有目光短浅的家伙会做,像我们。”
“你就这么了解他们?”
“或许是更了解我们。”
……
临了,常利与郭晔约定,有了消息,会利用他进货的渠道传进学院。若郭晔有事相商,还在这个地方见面,但并不建议。
“你和我们不是一条路的人,这些事沾多了,没好处。”
待郭晔走后,三人将剩下的酒菜胡乱打扫干净,常利寻个无人隔间,自袋子里掏出一枚金属物件。阳光从窗子外打在上面,闪闪发亮。
大宝吹了声口哨,眼睛比核心表面的反光更亮。
“魂导器的核心啊,这可是硬通货。”
“出手吗,常爷?”眯眯眼按下心中躁动,问了一句。
“先不急,”常利的声音很轻:“找水猴子认一认,如果合适,我们自己留着用。”
“如果那小子还能搞来更多,我们可以——”
“安子!”
常利一把将眯眯眼顶在墙上。
只听他声色俱厉道:“我才说过的道理,你转眼就当成屁放了?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钱上面!”
“常爷……”
安子从无尽的欲望中被拉回来,惶恐地看向大哥,他已经很久没对自家兄弟发过脾气。
常利脸色阴沉,抹着汗水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眼睛直勾勾瞪着他:“这是谁啊?原来是安大爷,我都快不认识了。两年功夫,你生得好能耐!”
“常爷,消消火,安子他……”
猛地一挥手,止住大宝的话头,常利的语速越来越快: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做过什么?是不是兜里揣几个钱,被别人叫几声爷,你就忘了自己在什么地头上玩?老棍子他们才埋了几年?忘啦!”
“刚出来时你算个什么?打洗脚水人家都嫌你埋汰!你真以为时兴不敢动咱们?那是他觉得没必要!一旦踩过了那条线,他们会告诉你这座城市究竟是谁的,到时候倒霉的不止你一个!”
几个人嘴唇哆嗦着,都没再说话。
以目光为媒介,两人进行了一次交流,常利瞪着安子,安子在眼皮缝中打量常利。三秒钟后,安子败退,将视线垂了下去。
“好了,常爷,安子他也是无心。”
“我知道。”常利鼻孔里哼一声,松开了安子。
“那这事……”
“吹哨子,和你们底下的佛爷,还有三条杠他们说说。我要知道,昨晚有几个闲得发慌,没事往西边跑;最近几个发了邪财的;还有谁不露头,打算洗手的。”
大宝点点头,又问:“北面呢?要不要支应一声?”
“要。”
常利在隔间里缓缓踱起步子,“孙家哥俩和我们虽然不对付,但在这种事上,大伙态度是一致的,不分南北。”
……
看着讲台上,就武魂理论侃侃而谈的王言,郭晔突然想起些莫名其妙的内容。
王瑞曾读过大洋彼岸一位学者的作品,他认为权力是控制,本身无好坏之分,构成社会权利基石的有三种力量,暴力、金钱与知识。它们之间相互转换,构建出坚固的三角。
无人怀疑暴力,无论怎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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