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熬出的小米粥,穆恩喝了几口便放下,说是吃不动了。原本是最喜欢的食物,郭晔曾见他一次能喝三碗,这次吩咐将剩下的放好,晚上热热还能再喝一顿。
“对很多人而言,吃饭永远是最重要的,比道德、律法、信仰与理想都重要,因为吃饭代表生命延续,而生命延续的目的,其实就是延续本身。”
“其他任何事物,都是附属品。”
郭晔寻思了一阵:“但活着光吃饭也没什么意思。”
“当然要有些追求,”穆恩笑得很欢畅:“不过首先你要活着才能去追求。老夫若今生只追求吃饭,说不定可以和小庄去比比谁更能活。”
“你师祖,看他的气色,很可能会打破我们海神阁的寿命记录。”
“有些人活着是为了吃饭,有些人吃饭是为了活着。”
“这话有意思,不像你这年纪能总结得出,是谁说的?”
“誒?”
郭晔挠挠头,结结巴巴道:“这话传的太久,学生一时也记不真。有说是一位姓周的前辈,还有说姓苏的先贤,还有一说是姓亚的名士。”
“你说的这几个‘名人’老夫一个也没听过。”
见他一时无措,穆恩自顾道:
“死亡是每个生命的大恐惧,我也不例外,无论传说中的羽化涅槃,都不如永世不朽来得更有吸引力。出于恐惧,老夫在海神阁这么多年,也思考过很多事情。”
“魂师的修行,除了追求强大,更多可能是长生。若只是追求长生,依靠这黄金树,其实是有可能做到的,到了老夫这般修为,即便与神祇无缘,身体理论上已进入只增不减的状态。”
“可这极限斗罗虽是罕见,大陆隔几百年也总会出现一位,为何从未听说长生不老者?”
“理论终归只是理论,生老病死乃是天理循环。上天并无仁爱之说,祂俯瞰世间,无论庸碌之辈,还是你我,与虫孑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等郭晔消化完毕,老头指指床头柜上的粥碗。
“人在活着时候,需要吃喝拉撒,能呼吸能眨眼还能思考,老夫活着时至少也要保证这些,至少能让自己看着像人。若真进入那种理论中的状态,或许与石头也没有什么区别。”
“而当你参透了世间绝大多数规则,便有可能做到与世同朽,但那时是否还有自我留存,也是一个疑问。你之前说过人类一思考,上天便发笑,但老夫活了这么久不怕被嘲笑,所以趁着大脑还能活动,抓紧时间想了想。”
“百十万年来,也有无数人这般想过。老夫有位旧友,他在黑暗领域称得宗师,光明代表有,黑暗代表无,天下万物诞生于有形,有形出自无形,我与他二人合力,或许有创造永恒的可能。”
郭晔在记忆中搜索一阵,大致回想起那位黑暗圣龙,只是仅限于记得名字。“所以您二位曾尝试过?”
“没有。”
穆恩看着他说道:“这个猜测,细想一想,其实也很可怕。生存与死亡是个问题,孤独的永恒与无尽的轮回,同样很难抉择。”
“就算我们尝试,其实也没有太大成功可能。老夫先前说过自己境界不足,至于黑暗,或许星斗森林里的那位,才是真正的宗师。”
“而另一种思路,也是这个世界一致秉承的思路,便是成神之路。”
谈到这个话题,郭晔有些迷惘,穆恩语气柔缓,脸上挂着微笑。
“之前老夫说的天理循环,其实就是世界规则的体现,祂无形无质,同样无悲无情,代表至高无上与无所不能,代表所有的所有。”
“我们魂师再强大的手段,也不过是利用规则而产生,而愈能参透规则的人,便活得愈如鱼得水。你的师祖便是极好例子,他虽不善战斗,却有许多战魂师难以想象的神奇手段。”
“世间绝大多数魂师,想要体悟规则,都是在获得自己的封号,几近人类能达到的力量极限后,如玄子。悟性超人之辈,拥有武魂真身时,便可聆听世界的声音。”
“知道神祇为何都去了神界吗?”
郭晔摇头。
“不止因为他们强大的力量,这世界虽有自己的极限,几位神祇还是容得下的。到了那个层次,神祇除掌握世界规则外,自身也在衍生新的规则,就算强赖着不走,也可能被这世界所排斥。”
“那您有试过这条路吗?”
穆恩颧骨下是黑重的阴影。
“也没有。”
他闭目垂头,似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郭晔呼吸一缓,不敢惊扰。
数秒后,穆恩睁眼:“你先前所说过的能量守恒,还有那几个简洁但玄妙的公式,给了老夫很多灵感。”
“我们人类的社会,通常是损不足奉有余,最终人与人的差距比猪羊还大。世界相比之下公平很多,或损或补,如弓般张弛有度。生前再强大的人,死后都会变成一具白骨,力量也回到天地之中。”
“魂师冥想修炼,吸纳魂力,死后归还世界,如呼吸一般循环。然而力量有极限而人心无限,随着魂师越来越多,魂力的应用途径越来越广,循环的体量也越来越大。”
“老夫有时会担心,人类攫取资源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超出世界承受的极限。好比一口气呼得太长,可能来不及吸气便缺氧而死。”
郭晔面皮抽动一下,压制着口鼻气流,他忽然觉得今天讨论的内容有些可怕。
“假如这世间能量共有一石,万年前人类可用一斗,余下九斗维持世界运转;到了如今,人类利用的或许已有三四斗之多。”
“您的意思是,再过几万年时间,人类有干扰世界运行的可能?”
穆恩点点头:“并且,到了那时,这世界是否还有一石也难说得很。”
“大陆历史上,留过传说的神祇总也有十几二十位,他们先后登临神界,自然将力量也一同带了过去。黄金树有联系神界的能力,神界的力量过于完美,完美到不真实的程度,而人世间不可能有如此完美的事物。”
“这样看来,或许小庄走的路才最合适,不跳出三界之外,只与人间融为一体,到了最后,或许真的可以不死不灭。当自身化为一片天地后,力量无论在内还是在外,对世界而言都无分别。”
郭晔想了很长时间,挠挠头道:
“听上去很厉害,就是有点难懂。”
“这便是和光同尘。”
……
后来,郭晔去藏书楼的次数明显增多,与穆恩的对话虽能解决一些问题,却带来更多新的疑惑。不过看了很多书也没能搞懂,想来也是,老头在这里待过快两百年,若书中便有答案,他何至于独自苦苦思索。
林樗大多时间都在外院,庄老神龙不见首尾,况且这些问题他们也未必能讲明,终究要靠自己体悟。
树冠中传出一段毫无规律的哨音,郭晔半躺在一截枝干上,口中含着树叶。
在他的视野中,还有一株巨树。
黄金树的顶端,不断有幽幽荧光散出,在黑夜中如火炬如星辰。虽不甚高,每次从地面望见时,却只觉树冠仿佛刺入苍穹。
海神湖是黑色的,如一汪墨汁,因为黑夜没有阳光。今夜星星比以往明亮,却变少了许多。
“要不要去湖里玩玩?”
树下传来人言,不用看便知是谁。郭晔叹一声,翻身从树上落下,“大晚上的,落水可没人来救。”
“只要不故意把船弄翻,落不了水。”
小船离开码头,驶入黑暗的湖水,黄金树的光明也渐渐远去。轻舟泛湖,本是一件极浪漫极富意境的美事,但与之相伴的是个耄耋老头就未必那么美好了。
“这是老夫年轻时发现的秘密,深夜时在湖面畅游,四周都是黑色,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比起白日别有一番滋味。”
郭晔只担心小船撞上石头。
“您之前说神界的力量过于完美,完美得不像真实,那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呢?”
他咬住嘴唇,踟蹰道:“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或是一场梦,那现在的我们又算是什么?”
尽管生活过两年有余,对这世界真实性的怀疑,一向是郭晔心中最大的恐惧。本来家庭的温暖可以令他忘却此事,之前与老头一番对话,恐惧又被勾引出来。
穆恩脸上泛起笑容,眼角皱纹顺延到嘴角,如老树桩的年轮。
“虽然你讲过那个梦蝶的故事,老夫也很难体会你的恐惧。如果你说的情况是真的,那的确十分令人恼火,但应该不用过于担忧。”
郭晔有着轻微痛感,仿佛老头的皱纹生到自己脸上。
“只要我们自己是真实的,我们最在乎的人是真实的。那这世界真实与否,又有什么相干呢?”
可如果这些也非真实呢?
他强忍着,没问出这句话来。
黑暗中只有船桨搅起水波的声音,沉默了很久,郭晔才道:
“您上次所说的空间运行方式,能量流转息息不绝,是完全的封闭自守,但这最终仍会走向寂静,那是否可以向外探索,在更广阔之处寻找新的能量来源?”
“既然存在神界,说不定还会有更多别的空间。”
穆恩叹息道:“人最害怕的便是未知,世界也是一样。”
“区别在于,未知与好奇是相伴相生的,人群中永远会有勇敢者,正是因为他们的开拓进取,人类才会越来越强大……话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经这一提醒,郭晔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眼神不太对劲,赶忙端正了神态。穆恩被他刚刚的眼神看得不太舒服,如海龙王看叫化子献宝,类似的感觉几乎从未有过。
“你对老夫的话有异议?”
“没,没,没,”郭晔矢口否认,过一阵又道:“只是……学生总觉得,这世界的发展……似乎有些……过于迟钝?”
迟钝?
穆恩一愣,他从未想过郭晔会给出这样的评价。“大陆仅用了万年时间,无论科技民生,各方面都有了长足进步,人口也在持续增长,为何说迟钝?”
“这种程度的发展……”郭晔如牙痛般一边吸气一边道:“学生认为,用五百年时间已经有些长了,然而大陆用了足足二十倍,并且如人的思想,智慧,几乎都是停滞不前。迟钝,已经是学生能找到比较好听的词汇。”
“都说流水不腐,每当学生翻看史书,都会从里面嗅出淡淡的霉味。”
对话再度陷入沉默,郭晔因自己的话感到不安,而穆恩很难理解他话中的情绪。
过了半晌,郭晔强打勇气道:
“之前在星斗中,学生曾思考过关于这个世界,最终却只觉得单调且枯燥。普通人如工蜂工蚁般庸碌,而魂师作为超于常人的存在,大多却只在意提升力量,那些站在顶端的人,满脑子都是更进一步,成神后真正立于世界之上。”
“好像这世界都畏惧改变,更缺少勇气面对未知。钱院长曾研究过上一代魂导器的没落,学生有时会猜测,这是否也是循环的过程。”
“老师曾怀疑世界外也不过是个大些的囚笼,这不能成为限制的理由。即便真的天外有天,至少我们能多看一些风景,多写一些故事。”
穆恩抬头望向夜空,又垂头看看湖水,十指无意识在船板上敲动。
“这段日子,你为老夫讲了很多故事,其中有很多有趣的猜想,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确定了其中的真实。那你是否愿意听听别的故事?毕竟活了这么多年,过了不少桥,也吃过很多盐。”
郭晔当然愿意。
“在能追溯到最早的历史中,这世界与星斗没什么区别,或者说整个世界就是更大的星斗森林。人类面对其他魂兽时,多半是作为猎物的角色,当中的少数一些魂师,也未将其余人真正视作同类。不同地域的人,看待彼此的目光与对野兽无异。”
“这些大概是几百万年乃至几十万年前的事,现在只能从一些化石、遗迹与文献中推测。没经历过的人,很难理解现在的美好。”
“有时老夫也扪心自问,那时的人类如何得以延续,或许只能用顽强来解释。作为万物之灵长,我们除了思考,还有一项优势在于繁衍,阴阳相合乃人伦大道,我们与兽类不同,无需在特定时节,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繁衍。”
郭晔挠挠头,这话题多少有些尴尬。
老头不管他心中所想,自顾讲着故事:
“渐渐地,随着时间流逝,世界上属于人的声音越来越多,或许从那时起,人类与魂兽便成为不死不休的天敌。”
“为对抗魂兽的侵犯,人类不得不进行联合,这样普通人能稍微好过些。实际上也不比兽类强到哪里,野兽吃人,人也吃人,生命的价值不过是句空谈。”
“又后来,大陆出现了神祇。当第一位封号斗罗获取神位后,人类首次成为世界的主人,那时也有了国家民族的概念。”
“但神总有一天要离开的。魂兽众多,单靠魂师,不足以维持安定。所以强者们整饬世间秩序,世俗国家不断涌现,现在的三国,已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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