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不相信二哥没受过某些人的挑唆!孩儿承认,孩儿入京前拜访许老太师,受了很多提点。父王,如果咱们继续龟缩躲避,一旦朝中的幕后之人完成清洗,下一个目标定是咱们岭南!不破不立,咱们必须把死局打破,打断幕后黑手的计划,咱们才能找到出路······”
“糊涂!”老王爷厉声打断,“你也知道幕后之人下一个目标才是岭南?那你急的什么!偏要这时候淌这一滩浑水?”
杭离眼光一沉,父王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军队清洗的手笔那样大,幕后人却连影子也没露出一丝,难道不能证明他们的势力有多么大么!或许等到他们清洗干净了,也不会伤及元气。况且幕后之人已经控制了二哥,他们岭南还能支撑到几时?若是那样,到时候,他岭南又如何与之抗衡!
“父王······”杭离又要分辩。
“你闭嘴!”老王爷根本不听他的话,抬手在书案上一扫,抓起杭震慌忙挪开硬物时遗漏的一支笔,猛地掷向杭离,“滚!你给我滚!岭南没你这样糊涂的混账!”
蘸着墨水半干的笔尖擦过额头,唰地在脸上擦出两指宽的墨痕,墨迹下隐隐有血丝冒出。杭离脸色却比一团渗着血丝的墨团还难看,袖子下的双手紧紧攥着。
“你还愣着干什么!滚!给我滚得远远的!”老王爷暴怒大喊,二门外的小厮不约而同地揉揉耳朵,目光悄悄地探头向书房瞟来。
老王爷暴怒,跳起来推开杭震要去拿近一尺长的镇纸。
杭震急忙抱住岭南王,一边劝着一边冲杭离喊道:“三弟你快走吧,父王在气头上,你说什么也没用!”
“二哥······”
“大杖则走懂不懂!”
杭离眼底闪过一丝暗芒,轻轻点点头,起身大步离开。余下杭震安抚暴怒的老王爷。
杭离滚了,真的滚了。正如岭南王所说,滚的远远的。
杭离受到了皇帝的特别接见与嘉奖,大宁皇帝高度评价了杭离刚正不阿、正直无畏的品格气概,表示大宁王朝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勇士义士,希望有越来越多的“杭离”出现,号召百姓、官员们积极向杭离学习······
接着皇帝陛下在谈话中了解到,杭离曾有意从军。皇帝陛下十分欣慰,皇帝陛下十分感慨地说:“现在愿意从底层做起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少了······”临别前,皇帝陛下特意嘱咐了随从太监,一定要切实落实好杭离文职转军职的工作······
亲切友好的谈话结束后,勇士义士的杭离很纳闷,他什么时候告诉皇帝陛下他有意从军了?
但是,这个问题,是需要大家意会的。
在皇帝和某些人的特意关照下,杭离升级调任,文职转军职,任央中军驻顺昌府防御营七品武义郎。各方面的批文下的飞快,所有绿色通道大敞,好像在送一尊瘟神似的······
杭离被远远地踢出了京城的权力中心,临走的那天只有吴玉藻等几位年轻的清流之臣送行。
柳老太傅似乎是打算放手到底,对杭离经历的风波不闻不问。甚至连杭离因此远远被排挤到了顺昌府,也无动于衷,连派个人来送行一下意思意思,也没有。
长亭,古道,夕阳西下,芳草连天。一壶清酒,几盏浅杯。人影在橘红的余晖下被拉得长长的,衣袍被萧瑟的秋风吹起,微微飘扬,无限萧索······
失败了?结束了?
不不不,开始,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杭离的离开并不是结束,而是新一轮斗争的开始。因为,在他离开的当晚,岭南杜氏新一辈的年轻人,纷纷快马加鞭,赶赴到了京城。
除了还在寻找杜珃的四少爷杜玑,其余的几位少爷,大少爷杜瑀、二少爷杜玠、五少爷杜玬、七少爷杜琅纷纷赶赴京城。寂静的深夜里,一声声骏马的长嘶响彻一座不起眼的小客栈之外,灯火明灭,人影晃动,似乎风声也在这一夜里压抑着紧了起来。
安国公府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传旨的太监没拦住田老大最后的一声求饶的指证,让宣化广场万名百姓听了个清楚。一时间所有的屎盆子全扣到了安国公府的头上,铺天盖地的骂声裹挟着滔天的民愤而来,此外还要应对来自清流一党与御史们的轮番弹劾。虽然皇帝未在朝堂上对此有何明面上的表示,大多数世家表面上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间歇性失聪,但是御史台与大理寺却已联合对安国公弹劾平王豢养私军一事展开了秘密的复查······
调查?平王都下狱了,私军都或是充入神策军或是解散回家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还复查个啥?
所以说,弄权的人办事儿,向来喜欢挂羊头卖狗肉的。至于究竟要调查什么,估计也只有御史台、大理寺的大佬们,和背后下旨的人清楚吧······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七。
这一天,从第一缕金色的晨曦划破浅青的天空,将道道长窄的云霞映得明亮灿烂的时候起,京城里依次发生了这些事情:
小小的客栈斑驳的木门开了一扇,杜家的四位少爷衣冠齐整,备上薄礼,拿着拜帖,纷纷走向杜温德生前的故交门生的府邸;
仁明殿的朱红油漆的宫门大开,四五个白发苍苍的太医叹气摇头地垂首挎着药箱走出来,隐隐能听见殿内年轻的鄢皇后垂泪啜泣的声音;
在年轻貌美的妩媚嫔妃服侍下更衣的皇帝陛下,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向大太监秉事:“皇后娘娘说太子殿下的情况······昨儿又高烧了一整夜······迷迷糊糊地······”“兵,兵”,想到六岁的大儿子迷迷糊糊不断重复的字眼,修着两撇小胡子的皇帝瞳孔一缩,心底又犯起了嘀咕;
然而就在他心底嘀咕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一阵乱糟糟的吵闹:
“皇上!皇上!······”
“淑妃娘娘,您不能进去呀!······”
“你让开!狗奴才,耽误了太子殿下的病情,你担待得起么!······”
“皇上,臣妾冤枉啊!淑妃姐姐,妹妹何曾招惹过你!你何苦如此陷害妹妹啊!······”
“诶,贤妃娘娘!······”
······
安国公府的世子紧绷了几天的脸色终于有了喜色,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老国公跟前报喜:“祖父,太好了,外面的传言终于平息下来了!······”
老国公脸色却突然一阴,苍老的声音里有一丝小心的颤抖:“知道是谁出的手么?”
世子迷茫地摇摇头:“不知道啊。”
老国公龙头拐杖一丢,浑浊的老眼里瞳光一散,跌坐进黄花梨的太师椅里,“果然啊,到底是谁给谁做了衣裳······报应啊,报应。他们果然没死心啊······”
“祖父······”
老国公忽然反握住孙子的手,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促道:“快,快!你快让你媳妇儿进宫,找你四妹,告诉她······”
“咔哒咔哒······”
老国公话没说完,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禁卫军铿锵有力的小跑声传来,锃亮的铁铠上的铜扣整齐地甩出清脆的节奏。
“圣旨到——”
······
太监特有的尖细阴冷的声音飘荡在寂静得有些诡异的安国公府里,“陷害忠良”,“暗施巫蛊之术”,“谋害太子”,“阴损圣体”,“下狱”,“待审”等等几个零零星星的词语穿过挂着晶莹的水珠的翠绿的树丛枝桠,轻飘飘地盘桓上朱红的廊柱,游荡在一块块鱼鳞似整齐叠列的橘黄色屋瓦上。像是一只耐心十足的蜘蛛,吐出一寸寸轻极细极的透明蛛丝,在微风里颤动,一根根蔓延着织成一张薄密的蛛网,一丝不落地包裹起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片刻,如狼似虎的禁卫军不由分说地开始抓人抄家,男女老少的哭泣声、尖叫声、求饶声,四散奔逃的杂乱声,禁卫军呼和声,瓷器碎裂声、翻箱倒柜声······
眨眼间,原本有序华丽的府邸瞬间一片狼藉。朱漆彩绘的屋檐下扑棱扑棱地惊飞起几窝燕子。燕子在乱哄哄的院子里飞转了几圈,翅膀一扇,黑色的小尾巴一剪一提,纷纷轻巧地越过黄橙橙的琉璃瓦的屋檐,向南边湛蓝的天际飞去······
安国公府的骚乱在继续着,临近的几座府邸偏门开了条小缝,前前后后悄然探出几批伶俐的小厮,奔走在相熟的世家内臣的府上打探消息;
金昱小公子坐在一家颇大的酒楼二层的单间儿里,抱着一块肘子大快朵颐,吃得满手流油满嘴流光。金小公子不时地抬头向窗外瞟上几眼,直到看着禁卫军押着一批男女老少穿街而过······
金小公子眼底精光一闪,嘴角一勾。扔下啃了一半儿的酱肘子,掏出雪白的帕子擦擦手嘴,执起桌角的扇子哗地打开在胸前潇洒地摇着,欢快满足地自言自语道:“过瘾,真过瘾!哈哈,果然是胃口大开啊!吃完了,走喽!”
安国公府的热闹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逐渐平歇,彼时从安国公府大门前到审刑院大牢这一路上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了无数蜂拥而来看热闹的百姓,对着如丧家之犬一样或是迷茫或是惊恐的安国公府家眷指指点点······
而离安国公府不远的一座略显古旧的府邸里,青石板掩映在碧青的绿草间,凹凸里有点点暗青色的苔藓,是前几日的小雨过后冒出来的。
苍翠的竹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鄢霁身着一身月白的袍子站在小竹林下,似乎白色的衣料上染上了竹子浅浅的透亮的青绿色。
安国公府里的嘈杂声隐隐约约地传来,两只黑色的燕子轻捷地斜着身子从竹子梢头掠过,似乎带来一缕清风,竹叶也簌簌地作响。
“鄢四少爷······”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搓着手,小心地开口,“那个,我······”
“等风头过了,我自会派人送你走。”
“诶!是!”那男子逢迎地笑着,连连点头,“多谢四少爷,嘿嘿······”
若是安国公府众人再此,定会大呼着揪住此人不放。此人,不是那个被田老大指证的那个安国公府的幕僚又是谁?不想审刑院、大理寺及安国公府众人翻天覆地遍寻不到踪迹的、半个多月前“还乡”失踪的人,竟然就躲藏在一府之隔的鄢府里!
不远处一个箭袖乌衣、面色微黑的二十出头的侍卫小跑而来,鄢霁眸光一凝,安国公府的幕僚猛然住口,很有眼色地告辞离开。
“少爷,查到了,是钱疤脸出的手。”蒋衍抱拳一礼,扶住腰间跨刀,沉声禀报道。
鄢霁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杭离出钱,钱疤脸做事?”
倒是他疏忽了,只派人紧盯着京城里各个世家、命官的动静,不小心漏过了钱疤脸这样的小鱼小虾,竟叫他钻了空子。
“是。”
“可有人引带?”
“没有。杭离从赌坊找到的钱疤脸,用的是九十九两的暗号。”
鄢霁一讶,看向蒋衍,“竟然是圈内的人?”
“杭离未曾透露。”
鄢霁沉吟一声,手指慢慢揉捻。这倒是更奇怪了,以为杭离背后的是清流,最不济是寒门。但是清流一派向来眼高于顶,最看不上钱疤脸这样的市井混混;寒门,寒门中人若联系钱疤脸,另有一套方法。难道杭离身后的也是世家?难道,真是苏家?······
鄢霁想着又自嘲地摇摇头,怎么可能?
那么,会是谁呢?
······
历来党争权斗,向来迷雾重重。几方势力各自编织出一张张巨网,张张相连,环环相扣,几番纠缠,不知是谁的罩住了谁的。
鄢霁控制杭震,借杭震之手,排挤打压杭离,间接控制了岭南;借安国公的手扫清了平王一党;借双月异象携手金家清洗了军队势力;借柳过一案逼清流支柱让位,狠狠打击清流一派;借柳过翻案一事,令安国公府声名扫地,与清流寒门士子结怨;借后宫之争彻底铲除安国公一府,而因柳过一案,寒门清流甚至于百姓,竟无一人愿为安国公府伸冤,甚至个个拍手称快······
如此一来,平王府、安国公府、清流,南宁皇权最后的四大支柱,轰然间倒塌了三根——
还有一根,那是身为外戚、羽翼已丰、权倾朝野的鄢家······
只是在他的计划里,会有人为柳过翻案,但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个京城八竿子打不着的岭南杭离。
杭离虽被驱逐出了京城权力斗争,却得到了莫大的好处。“清流擎天之柱”的名声加上前太子太傅、一代鸿儒杜温德外甥的双重身份让众人再一次注意到了他身后的岭南杜氏。杭离的离京,与其说是被驱逐,不如说是他主动为身后的岭南杜氏让路。有他在前开路,岭南杜氏神采飞扬的年轻一辈,集体上京却竟几乎未受到任何阻力。尤其是清流寒门两派,对他们的到来更是欢迎之至,恨不得奉为上宾,甚至杜瑀、杜玬二人在几个清流臣子的力荐之下,获得了实权之职。
杜温信晚年每每回忆起这一节,都会无比感慨地说:“当年,若非有那件事,若不是有陛下开道,杜氏子孙入京之后,至少要多奋斗五年······”
五年?在如今这样瞬息万变的京城里,天知道五年之后,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被发配到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的杭离,心底亦明白,丹阳,他呆不了多久······
只是此时杭离还没想到,这个“不久”的情况,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各方势力纠缠,层层暗流涌动。
但是即将,一粒从千里之外的琉璃山飞射而来的石子,会重重砸进暗波汹涌的水面,炸出滔天水浪。无论是执棋者,还是局中人,或是旁观者,所有人,都会被突如其来的骇人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浅蓝的天空上,几片浅浅薄薄的云彩慢慢地飘移,连成一片。
暂且让时光倒流,云彩四散分离,消散成一缕缕水汽降回河流树林,最终有一滴,凝成一滴汗珠,从杜嫣苍白的额头上滴落······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
正午的太阳火热刺目,晃得人抬抬眼皮都有些酸涩吃力。背后的大山岩石好像被炙烤了的烙铁,地面也是滚烫滚烫的。
杜嫣无力地伸出胳膊,反手探上额头,只觉得额头也和地面一样滚烫,也不知道是被毒辣的太阳晒的,还是当真发了高烧。
杜嫣舔舔发白干裂的嘴唇,舌尖有被翘起的干皮划拉过的感觉。杜嫣轻轻动了动嘴唇,牙齿一扣,把干皮一扯,又“噗”地一下吐掉。难受的想死······她第二十六遍在心底念叨过这一句话。
但是,她不能死!要活着,逃出去。大家都等着她,盼着她,她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呢?
杜嫣心底二十七次叹气,手指有些发颤地端起粘糊糊的粥,另一只手接过碗边上搭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揉成的饼子。吃吧,再难吃,能有药难喝?杜嫣在心底安慰自己,想想鄢大混蛋吧,他说,漏了一滴,就再喝一碗。于是,她不是也把那一碗碗的冲鼻的苦药汤子也一滴不落地喝了?
拿着饼子的手揉了揉似乎揪扯着发疼的胃,杜嫣闭上眼睛,准备一口气把“粥”灌下去。
“哎,杜微,你怎么还没吃完呀?”
小猴子抹着头上的汗珠走到杜嫣身边,顺手一甩,几颗汗珠飞溅,一滴擦过杜嫣笔尖,正落在粥里,另有一滴落在饼子上,瞬间染深了那本就斑斓的饼子上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儿地方,毒辣的日光一晒,留下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浅白的结晶。
杜嫣胃里一阵翻涌,再也吃不下去了。
搁下破碗,饼子还搭在碗沿上,杜嫣摇摇头,有气无力道:“我不饿。”
“你不饿?”小猴子坐下,看看杜嫣,看看杂粥,咽了口唾沫,惊讶道,“我觉得都没吃饱呢!你居然不饿?”
杜嫣点点头,多年的训练让她轻易从小猴子眼里读懂了他的心思。把碗轻轻推了推,杜嫣道:“我饭量一向小,你吃吧。”
“那,那我,我真吃啦?”小猴子小心地看着杜嫣。
“嗯,你吃吧。”
“哎,嘿嘿,谢谢。”
小猴子端起碗,哧溜哧溜地吸了起来,一边还啃着饼子,吃得津津有味。
杜嫣看着他吃得挺香,脑子忽然里蹦出几个模糊的画面。
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时,娘亲也带着她挨家挨户讨过饭。有次她跟着巷子里其他孩子一起跟一条野狗抢食,抢到了一只烧鸡,最后她还分了一个鸡翅膀。她开心地跑回家,把鸡翅给娘亲,娘亲却骂了她一顿:“你是个人!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个人,就要有做人的尊严!如何能与野狗争食!······”
娘亲教她,第一不吃嗟来之食,第二不与恶狗争抢。
从那以后,她就记得,她是个人,有些事情,是个人,就不能做。
所以娘亲带她讨饭的时候,也都是像个人一样讨饭。娘亲宁愿给有钱的人家洗上半天衣服换几个杂面窝窝,也不会让她去酒楼后面的泔水桶里扒一只客人没动几口的烧鹅。
胃里又隐隐作痛,好像小时候,能吃到像这样的粥糊糊和饼子,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美食了。杜嫣苦笑,她这胃口身子,当真是被红袖楼养金贵了。
小猴子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杜嫣想起小时候的事儿,脑子里乱哄哄地一片,也没听清。
“嗨!”一个挽着袖子的老监工走来,他腰里缠着一条鞭子,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略显松弛的古铜色皮肤,脸上的稀疏的几缕须发也都斑白,但这依旧不损他洪亮的嗓门,“俩伢崽子,不晓得更森搞事的时候不等炫牙白儿呦!”
杜嫣抬头,却见老监工捋起裤脚坐下,“俩崽子,叽叽咕咕说啥呢!也给爷爷我说说。”
“没,没说啥。”小猴子急忙摇头,紧张道。
“你小子,看你吓的!”老监工忽然哈哈大笑道,“吃你的吧!”
老监工说完看向杜嫣,头上的皱纹一深,“你这伢子,脸色怎么白的跟鬼似的?”
杜嫣笑笑,声音有些无力,回答道:“可能是病了。”
老监工叹了一口气,怀里掏出块小米面的饼子,用干净的棉布手帕包着。老监工把饼子递给杜嫣,眼角的皱纹又一深,道,“给你,吃吧吃吧。你这孩子,爷爷看你半天了!给你说,在这里,想活下去,头一条,吃好、睡好。你饿着肚子,下午怎么搞事哟!”
杜嫣眼光一闪,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小米混着白面,饼子烙得黄澄澄的,飘着淡淡的粮食的香味儿。许是一直贴身放着,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老监工把饼子往杜嫣手里一塞,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看着杜嫣,却又似乎是透过杜嫣看另一个人。
“唉!”老监工长叹一口气,“要是我有个孙子,兴许,我孙子也快该有你这么大了。”
杜嫣手里拿着小米饼子,下巴搁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老监工。她知道,这个老人,不需要她插嘴,只要她听着,就够了。
“诶,吃啊,你快吃。”老监工看见杜嫣拿着饼子不动,催促道。
杜嫣点点头,轻轻咬了一口。
老监工似乎满意地笑了,絮絮叨叨地又讲了起来:“原本我有个儿子的。孩儿他娘死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后来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聘礼都下了。我原想着,看着他成了家,再生几个娃,我算是对得起他娘了。我这辈子,也圆满了。可是谁知道啊,快成亲的时候,朝廷开始北伐,到处在征兵。我不叫他去,他还跟我急,结果这一去呀,再也没回来·····唉!”
老监工又叹了口气,“我儿子不回来,我也不能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不是?就退了亲。没过多久,那姑娘嫁到了村东头的李老五家,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看得我心底这个羡慕呦!唉!要是我儿子没去北伐,顺顺当当地成了亲,我孙子,该是和你一样大。诶,小子,你今年十几了?”
金色的阳光映进杜嫣眼底,杜嫣眸光似乎一动。“十四了。”杜嫣啃着饼子,轻声道。
“十四,”老监工把这个数字喃喃地在舌尖念了一遍,又道,“北伐完事的那年生的?”
杜嫣点点头。
“几月?”
杜嫣咬着饼子摇摇头,道:“我娘走得早,几月份也忘了,姐姐说,该是初夏的时候。”
“这样啊。”老监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长叹一声。
桥头的监工重重甩了一下鞭子,吃饭的时间结束,又要开工了。
地上三三两两坐着的疲惫的苦役们晃晃悠悠地抱怨着站起来,杜嫣微微皱眉,扶着山石撑起身子,也要跟着走过去。
“唉,你这伢子,”老监工仰头招呼一声,“病成这个样子,还能上工么!”
杜嫣也觉得自己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似乎比上午更严重了,她想,这样,或许真会摔下去。
老监工摆了摆手,“回去歇着罢!我给你们带工的说一声。哦,生了什么病晓得不?爷爷给你弄些药。”
杜嫣眼光一闪,微微点点头,“多谢差爷。胃病犯了,可能还发热。”
“什么差爷!”老监工有些生气,“给你说了,叫我爷爷!”
杜嫣微愣,便从善如流,眼睛轻轻一弯,轻声道:“是,爷爷。”
“诶,这就对了!”老监工一乐,催道,“行了,回去歇两天。晚上爷爷给你弄点药去。”
老监工说着站起来,嘴里似乎还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
杜嫣没听清,她倚在背后的山石上,头昏脑涨,眼前一阵阵晕眩。
扶着山石,她知道,她现在必须回到营舍,休息,吃药。两天,无比宝贵的两天时间。她必须好起来,必须。必须,活着逃出去。
······
历史与命运在此,悄然又到了座分水岭,默默地,转了个弯。
历史太过厚重,这一节的分量太轻,不足以被明楚的书笔铭记,只会随着渐起的秋风,轻飘飘地便被吹散。但是不可否认的,没有老监工的仁慈,哪怕杜嫣满腹文韬武略,也敌不过此时,势单力孤之时,疾病与劳役的双重压迫。于是也不会有日后的琉璃山之变,便不会有浩浩荡荡的百万义军,不会有以后的一切一切,只会是富丽堂皇的楼阁宫殿、云雾翻腾的琉璃峡下,多了一缕,不知姓名的冤魂。
大时代到来之前,最后一颗偶然的齿轮,终于启动,轻轻地扣上。杜嫣,鄢霁,金昱,杭离,各方的计划准备都已就绪,序幕,已悄然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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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巫蛊之案了这一节的,返回第一卷看金家幺子那一章,不再赘述